第30章 插曲

“末七”这日,柳莺从卖油大娘那儿借了一个竹挎篮挽在胳膊上,里面装了黄纸、香烛、酒肉、果子、还有几碟小菜。

阮玉衡拉着马车走过来的时候,她正怔怔的站在巷子口儿,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阮玉衡看见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被蜜蜂蜇过了似的,便知昨晚定是大哭过,于是默默的接过篮子,扶柳莺坐上车后,便径直往城外赶去。

因柳老爹和柳娘子都不是本地人氏,且往日心思都扑在生意上,不曾置办田亩,因此近郊并无可葬之地。当日众邻便寻了城外三十里,靠近山脚下的一块儿空地方,给他两人辟做阴宅。此处虽然人烟少至,常有鸟兽出没,好在前有瘦溪,后有山靠,周围林草也算丰美,于风水上倒是一处好地方。

当下,两人并排坐在马车上,一个心情沉重不想开口,一个有心开解却不敢出声,直枯坐了半个时辰。

往日他俩凑到一起,不是他说便是她说,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来没有冷过场。如今柳莺装着心事倒还好,阮玉衡却十分的不习惯,这半个时辰里,他肚中早就憋了一箩筐的话要说,看见柳莺还是一脸的愁眉不展,便有意找她岔开。

“哎,我最近几个晚上总是做梦,你想不想听听。”

“嗯。”

“我梦见你头回来上学那天,个头瘦瘦小小的,背着个小书箱子,一副煞有介事的摸样。”

“哦。”

“但你身上还是在家的打扮,穿着月白衣裙,头上扎着小辫儿,手里却是奇怪,托着一件玉器。”

“......”柳莺没有应声,阮玉衡的话让她回忆起来拜师那天,她走在爹爹身后的情景,

那天,一向俭省的爹爹,破天荒的换了身新衣服新鞋子,一手拿着束脩,一手提着礼盒走在前面。他的身材又高又壮,后背又宽又厚,她走在爹爹的身后,纵然两旁围满了不认识的人,心里却是无比的踏实安定。

还有娘,她那时眼睛已经花了,却还弓着腰,在豆大的烛火里给她亲手缝制新衣。那一幕幕,如今想来还犹在眼前,可是爹没了,娘也到了“末七”了,过了今日,便是真正的阴阳相隔。想到这里,柳莺的鼻子忍不住又酸了。

阮玉衡说完话,见柳莺一直不吭声,便扭过头看她,发现她正低着头悄悄抹泪。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末七了,快擦干净眼泪,高高兴兴的,让他们二老也放心去下一世。”

说罢,他两手交替握着缰绳,将两只袖筒都掏了掏,想拿出手绢来给柳莺擦擦眼泪,谁料左找右找都没有,阮玉衡想了想,只好抬起手举到柳莺面前,道,“本公子有心怜香惜玉,可是忘了带手绢,也罢,袖子借与你擦擦金珠儿罢。”说罢,又背过脸去装作一副担心糟蹋衣服痛心疾首的样子

柳莺看他模样古怪,即便心里仍然伤感,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阮玉衡扭过头,看她眼尾还挂着泪珠儿,便叹气道“这又哭又笑的,真是磨死个人”,一边大着胆子,捻起衣袖给柳莺擦泪。

因两人从未这样亲密过,柳莺躲闪不及,慌乱中,后脑勺反结结实实的撞在了马车门框上,阮玉衡见状,又是赔罪不迭。

柳莺道,“都赖你,登徒浪子,还不快把你那个什么梦讲完,给姑奶奶开开心。”

阮玉衡笑道,“我梦见你穿着月白裙子走进来,像菩萨身边的童子一样,手里托着个仙桃儿一般粉嫩润白的玉器。他们一见,都冲上来抢。我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记得咱们此后的情谊,就跑过去打他们。”

“然后呢。”

“谁成想你力大无穷,还没等我冲上去救你,你一个劈风掌扫过去,他们全都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了,倒显得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像个大傻子。”

“呵呵呵呵,想想那确实挺傻的。”

“然后我父亲就不敢收你,怕你从此成了学堂一霸,再没有人敢把子弟送来读书。”

听到这里,柳莺白了他一眼,道,“学堂恶霸,你不能梦点我的好吗。”说罢,不等阮玉衡开口,又接着说道,“说起来,我最近总做一个梦,梦见我飘到了云彩里,袄子是朝霞做的,裙子是晚霞做的,流光溢彩的,便是最上等的缎子,也没有它好看。不过,这倒也不算奇怪,怪就怪在我不小心把朝霞袄子扯了个黑色的口子,我拿起来晨光缝补,却补不起来,最后竟是你给补好的,这可奇了,你又不会用针线。”

阮玉衡将头偏到柳莺那边,神神秘秘的说道,“梦到的场景向来不总对得上的,不过这倒能解出来,我哪天会是你的贵人,走着瞧吧。”

柳莺笑推了他一把,“那我可等着了。”

两人就这样说说笑笑,眼见着离坟茔地越来越近了。

阮玉衡说,“一会儿你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只管说便是,我在车上等你。”

柳莺点点头,挎着竹篮子正要下车,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吵闹着什么。

一个说,“好好的大路不走,非望着这山沟沟里赶车,赶车也不仔细看着路,眼珠子怕不是长到屁股上了。”

另一个说,“我这俩眼珠子又不能透着看,哪看得到这底下是空的,一个个的都来埋怨我,倒是出个人去报个信儿接咱们啊。”

谁料这话说得众人都恼了,七嘴八舌的道。

“我腿跌断了,你把你那条好腿掰给我,我就去。”

“我不止腿断了,胳膊也折了,便是爬也爬不动。”

“但凡能动弹,谁愿意躺在这泥坑里埋怨你。”

众人越吵声音越大,这时,突然有一个姑娘的声音喝道,“都别吵了,且省省力气,多捱些日子罢。”

这声音虽不大,听着却煞是威严,顿时众人都不敢做声了。

柳莺把竹篮子放回车上,对阮玉衡说道,“听着那边像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跟我过去看看?”

阮玉衡点了点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儿,往两边拨开深草,顺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往林子深处走去。直走了有五六丈远,果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大坑。

柳莺急忙走上前去,只见一辆包着青缎幔子的马车,连车带马的陷在泥坑里,四周围着六个人,或趴或躺,都泡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这泥坑足有一丈多深,想是昨日下了雨,里面土松塌陷,上面又被树枝树叶青草覆盖,故而从外面看不出来,马车从这里路过,这才好巧不巧的跌了进去。

这时,泥坑里的众人也发现了柳莺和阮玉衡,他们如见神仙现世一般,口中纷纷念起佛来。

其中一个道,“天老爷啊,这荒郊野外的居然还有人来,看来天不绝我啊。”

另一个斥道,“求什么天老爷,还不快求求眼前这两位公子小姐,劳烦人家好生救咱们出去。”

众人恍然大悟,原本趴着的撑起身子,原本躺着的就挣扎着坐起来,因不便跪拜,都不停地做起揖来。

柳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走大道,反往林子里头赶车?”

其中一人拱手道,“我等是梁国公府家眷,昨天随着小姐去山那边赴宴,因耽搁了功夫,怕天黑赶不回府,便抄了小路走,半路上下了雨,车子跑得快又停不住,便打着滑往这林子深处来了。谁想到这里竟有个大坑,我们看不见路,便都掉了下来。如今马腿跌折了,车也坏了,我们几个不是被马和车压断了胳膊,就是被压断了腿,如今是干看着出不去。公子小姐,求你们发发善心,救我们出去,我们小姐和国公爷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择日必当重谢二位。”

阮玉衡闻言,便往四周望去,果然看见一条又深又长的车辙,远远的伸到这里来,看来这人所言不虚,便问道,“你们总共几个人。”

那人道,“七个人,我们六个,还有我们小姐。”

柳莺数了数,马车周围只有六个人,并没有看到第七个人。

那人道,“小姐在车厢里,因昨晚上一直下雨,小姐身子又虚,便在车厢里躲雨了。”

阮玉衡道,“我们确实有一辆马车,但我们那个车没有你们这个大,车里只能坐三个人,车头能再加两个,再加上我们俩,恐怕要分两趟走了。”

众人道,“两趟就两趟,总比干在这里等死强。”

那人又道,“如此烦请公子小姐先拉我们出这泥坑,我们在上面等着你们回来,底下这湿湿嗒嗒的实在是难受。”

阮玉衡闻言,便脱去外衫,径直跳进了泥坑。只是这泥坑又湿又滑,他自个儿都走不稳,更不用说身上再负个人了。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愣是满头大汗,一个人也没救上来。

柳莺见状,想了想道,“我看不如你单骑上马,往他说的那个梁国公府报个信儿去,让他家多多的叫些人来帮忙,只我们俩,怕是不成事呢。”

众人道,“这样也极好。”

柳莺又道,“快马跑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你们可都挨得住?”

众人欢喜道,“挨得住,挨得住,一个晚上都等了,一个时辰算什么。”

柳莺道,“既如此,那你们得拿个信物出来,不然我们平白无故跑到国公府去要人要车,怕是人和车没要到,反挨了顿打呢。”

众人闻言,便七嘴八舌的讨论拿什么信物出来。

这时,一直呆在车厢里没出声儿的小姐递出来一个荷包。

阮玉衡接过来瞅了瞅,道,“不妥”。

柳莺也点点头,把荷包递还给小姐,说道,“这荷包是小姐私人之物,他拿着这个上门,怕是有损你的清誉,换件别的罢。”

小姐想了想,让那赶车的车夫把手里的马鞭子举起来,问道,“你们看这鞭子可还行,既不是我的私物,上面还打了梁国公府特有的络子,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得的。”

阮玉衡便弓着腰,小心的挪到车夫身边,把鞭子接过来一看,那络子果然打的精细,且与寻常人家的打法不同。

柳莺便道,“那你骑着马快去吧。”

阮玉衡看了看柳莺,又回头看了看泥坑中的众人,问道,“那你呢,在这里等着吗?”

柳莺点点头,“有我在这里陪着,他们会更放心些,你只管去便是。”

于是,阮玉衡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林子,将马车卸下,然后翻身骑上马飞奔回城了。

这里柳莺陪着众人说话,约摸过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听到阮玉衡带着人和车回来。

当下,国公府的家丁们拿出许多布条,将众人的腰分别缚住,然后把他们一一从泥坑里拖出来。

小姐出来时,柳莺看她脸上身上都糊满了泥巴,不好意思抬头看人,便脱下外面的袄子给她披上,又从裙子上撕下一个布条给她擦脸上的泥。

那国公小姐一边道谢不迭,一边止手推辞道,“柳小姐,看你身上穿得甚是单薄,我怎好再要你的衣服,这外衣我看还是你穿着罢。”

柳莺道,“我一会儿坐在马车里,顶多没那么暖和罢了。只是你身上都湿透了,若是经风再一吹着了凉,只怕要落下病根儿,快别客气了,好生穿上罢。”

那小姐便依柳莺的话穿上衣服,又问了柳莺的住址,说待身子好一些,必当亲自登门致谢。

等众人都被搬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国公小姐掀开帘子道,“你们同我们一起回去罢,劳累了这半日,不如先去我家里歇歇脚,待晚上我在府上设宴,先请二位吃我一杯谢酒。”

柳莺道,“你们摔坏了腿脚,又在泥水里泡了一宿,还是回去赶紧医治要紧,至于谢酒,以后有缘再吃罢,今日实在是脱不开身。”

国公小姐看柳莺态度坚决,便要留下几个人给她搭把手。

柳莺推辞不过,只好道,“今日是我母亲的末七,实在不便。”

国公小姐闻言,便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柳莺送走梁国公府众人,仍旧回马车上取了竹篮子,往柳老爹和柳娘子坟茔上祭扫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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