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夫人打发管家去徽州府打听柳老爹家况真假,那管家一连去了三日,把柳老爹家几辈子都打听的明明白白,回说与牙婆所言一字不差,且又盛赞柳老爹为人义气宽厚。李夫人便遣人送信给柳老爹,请柳老爹择日接盈小姐过去。
那柳老爹接到来信欢喜非常,半夜就忍不住起来套马车往绩溪赶。
柳老爹看盈小姐生的乖巧可爱,比自己想象的女儿模样还要好上十分,更是喜得合不拢嘴,除了原定一百两银子外,又额外给了二十两喜银替盈小姐谢李夫人养育之恩。
李夫人百般推辞,说好歹母女一场,怎么都不肯收下。竟又把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归拢,另取出四十两,拢共一百六十两银子用大红纸包好,交给柳老爹,说是添一分盈小姐将来出阁的嫁妆。
盈小姐没想到李夫人竟然做如此打算,再三拜谢洒泪泣别不题。
话说这柳老爹,浓眉方口,心宽体胖,生就一副宽厚相貌。他和柳娘子一起操劳数十年,挣下两间旺铺,一份家私,如今两鬓都已半数斑白了。
若说世人偏爱儿子,他两个此生最爱女儿,不想连得两子,弄得两人都有些泄气。后面又过了生育年纪,便是再想生女儿也不能了。此前也几次动过收养一个孩儿的心,只是总遇不上合意的,便一年一年的耽搁下来。
昨日听中人报信说谈下来一个乖巧的女孩儿,两人都激动不已,连夜借了匹脾气温和的小马驹,把轿厢铺的比床还要厚实温软,又装满了好几个点心匣子,只怕盈小姐颠着饿着。
盈小姐随柳老爹上车一看,那轿厢铺的足有一尺厚,都是暄软的棉褥子,坐下便能把人陷进去。四面围着四个大点心匣子,里面肉干果脯花生瓜子,还有各色时令果子和各式点心,便是十个她也吃不完,在马车的一角还单独放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是一个银质小水壶,里面是柳娘子临行前泡的蜂蜜花茶,用棉布包着,是给盈小姐路上解渴用的。虽行路走了半日,却还触手温热,闻着香甜沁人,可见柳娘子细心。
柳老爹令车夫慢慢的赶车,生怕颠着了新女儿。一路上不时的说着家里的事,给盈小姐解闷儿。三个人就这么慢慢的走着,直到天擦黑才到了徽州府。
盈小姐听说到了,便下车来看。
只见左手边三大间铺子,里面摆着各色绫罗绸缎,并有粗布针线等物,右手边两小间插着酒旗子,里面摆着一溜大小罐子,不时的有酒香味飘出来,这正是柳老爹经营的绸缎庄和酒铺子。这会儿两个铺面的伙计们正在忙着点灯笼上门扇,预备着打烊和盘账了。
柳老爹引盈小姐拐过一条小道,打开一扇五尺宽七尺高的小门,便进到了柳家后院。
这后院说大不大,左不过三间正房,两侧几间厢房,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样子,是柳老爹柳大娘平日住的。如今这小院里一改往日的简朴,处处张灯结彩,还摆上了五六桌酒席,请来了平日相好的街坊四邻,预备着迎盈小姐进门。
盈小姐走进中间的堂屋,看当中高桌摆着腊肉果子点心,两边放着太师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位五十来岁,眉目和善含笑,身形略有些发福的娘子,这便是柳娘子了。
柳娘子看见柳老爹引着个模样清秀可人的小女孩进屋来,笃定了这必是她的新女儿,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脸欢喜的向盈小姐走来。
柳娘子拉起盈小姐的手,从上到下仔细的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喜欢得不得了。直把盈小姐看的不好意思起来,又连声问走了几个时辰,累不累,饿不饿,问得盈小姐都来不及答话,直把围上来的街坊们都看的笑起来。
这里中人笑道,“柳娘子,以后姑娘入了你家的门做了你的女儿,有的是天天看,如今到了吉时,倒要快快行了礼数才好。”
这柳娘子拍了拍脑门,也笑道,“看我高兴的,竟都浑忘了,先行了礼数,先行了礼数。”
当下中人发出令去,院子里放起来鞭炮,又燃起了几束彩色烟花,屋里线香燃起,红烛高立,柳老爹和柳娘子端坐中堂。
中人道,“叩土地城隍,百里之隔,巧得相见,谢天赐机缘。”
盈小姐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起身。
中人道,“拜慈父慈母,恭敬侍奉,孝顺为章,谢父母重恩。”
盈小姐对柳老爹和柳娘子行三拜之礼。
中人道,“礼成。”
柳娘子像是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忙不迭的打开手里的锦盒,从里面掏出一副镶粉宝坠金长命锁的掐丝金项圈和一对镶珍珠的花丝金手镯,要给盈小姐戴上。
柳娘子道,“女儿,我和你爹爹盼女儿盼了多年,终于盼来了你,只是没想到事成的这么快,来不及细细准备,只好从金匠铺子里急急的打出这副项圈手镯来,今日权且戴上,若是不喜欢,明日让你爹爹带你去铺子,不拘什么珍珠宝石,想要什么花样尽管挑便是。”
众人笑起来,说道,“别看柳娘子平日连个线头都要捡起来搓成绳儿,如今得了女儿,只怕不能摘星星呢。”
盈小姐看这金项圈金镯子的分量成色花样,便是知县府也很少见到,足见柳家心诚,便道,“这便极好了,女儿谢过爹娘,以后万不能再如此破费了。”
柳娘子看盈小姐说话这样懂事得体,心里的爱怜足足又添了十分。
这里中人说道,“如今还有更易姓名一事,往后姓柳自不必说,姐儿的小名原叫盈儿,二老看是否要换个新的闺阁小名叫着。”
这柳老爹笑道,“路上我早已想好了,盈字正合我女儿盈盈一笑的样子,本就极好,只是我家本姓柳,若叫柳盈,未免拗口一些,不如改做柳莺,春日柳梢闻莺,更兼活泼可爱。”
众人拍手叫好,夸柳老爹改的名字形神兼具。
从此众人皆呼莺儿。
别看柳家不比知县府官绅门户显赫,田庄地亩也没有知县府丰厚,柳老爹和柳娘子平日也是清粥简食节俭度日,如今却恨不得把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柳莺身上。
且不说肥鸡肥鸭,时令鱼鲜,日日煎炸蒸煮换着花样的做,也不说零食点心一应不缺,就说那绸缎铺子,往日都是先紧着要紧主顾们挑,如今新料子到货,都是先拿来给柳莺做衣服,挑完了才拿到铺子里上架卖。
柳老爹还总嫌女儿身上首饰少,打了金的,又打银的,刚买了珊瑚,又想添宝石,每隔几日便往首饰铺子跑,催着金匠银匠们多想新花样给他女儿打首饰戴。
柳莺才来了柳家三个月,通体上下都换了一番气象。贴身穿花罗,外面穿绸缎,身上金银宝石一个赛一个的精美,就连日常用的杯儿碗儿盘儿筷子勺子,柳娘子也给准备了好几套,有银的有玉的有瓷的,来回倒腾着用,只盼着女儿借着新鲜劲儿多吃几口饭。
寻常人家的女儿,就算是家里殷实的,也要时常做些针线细活,或是拿出去换些脂粉玩具,或者留着自用省一分针线钱。这里柳娘子一应物事全不要柳莺动手,专门买了一个细活丫鬟柳莺做细活儿。
这架势,别说知县家的大小姐,就是知府家的小姐来了,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再说回柳莺,自从进了柳家,衣食丰裕自不必说,更有爹娘万千宠爱在身,养的是肤如凝脂,白里透红,再加上她本来生的杏眼桃腮,体量纤细,如今看着更加娇俏清丽了。
在柳家的日子里,一不让碰家务,二不让做针线,每日不是和丫鬟闲聊,便是去街上闲逛,时日久了,柳莺便觉得有些无聊。
这日,柳莺从花鸟市逛回来,打算抄一条没走过的新鲜小路回家,走到一个巷子里,听见不远处有朗朗的读书声,甚是稀奇。她自从离了绩溪,因久处商肆之间,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读书声了,便问丫鬟是谁家。
丫鬟说,“听说有个教书的阮先生在此附近,想必是他家的弟子在读书。”
柳莺心里一动,想,“虽然爹娘疼惜,舍不得使唤我,可我日日在家闲坐,除了吃便是睡,这日子终究过的无趣。不如找位师傅学着识文断字,好歹多一份学问,以后说不定还能帮衬上爹娘。”于是,到晚间吃饭时,柳莺便把要上学的想法说给了柳老爹和柳娘子。
柳娘子对于女儿的请求向来无所不依,且前些日子她原想再添一个丫鬟的想法被柳莺婉拒,她正觉得对女儿有亏待,这下不等说完便满口答应。
柳老爹则盛赞女儿有志气,居然愿意和男儿一样读书识字,只是柳老爹想着,若单独请先生来家,只有一个女学生怕是人家有顾虑不肯来教。
柳莺便说道,“爹爹,不需先生来。一则我是女儿家,日间独处不方便;二则花费太过,我们是商贾人家,比不得世家子弟家底厚实,不可如此靡费。女儿白天路过一间书院,听说是徽州有名的阮先生。我悄悄打听了打听,一则阮先生学识渊博,德行兼备,得他教导想必比寻常先生强上十倍;二则阮先生家对我们商贾人家学费收的不算多,花销可省一笔;三则阮先生家已有几个男学生,就算多收一个女学生想来也无太多顾虑。再有,阮先生家距家里不过几条小巷子,平日上学或者有事照应着也方便。”
柳老爹觉得女儿想的甚是周到,次日便一大早起来,先上街先买了各色鲜果请了一位中人,又和中人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各色干果点心,便往阮先生家走来。
话说这位阮先生,文章有采,人品清正,二十岁出头就中了举人,本来事情一切顺遂,仕途大有可为,结果在备考会试的时候,先是祖父母依次过世,后是父母依次过世,整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朝廷有律,“丁忧”期间不准参加科举考试。虽然阮先生成竹在胸,但丁忧一期就是三年,四位至亲去世,如此便三年三年的耽搁下来。看着自己年龄一年一年的见长,阮先生的科举之心也慢慢冷淡下来,索性便放弃会考,在家里办了个书院,一心一意的教本地弟子读书。
这阮先生早年间就立下了一个规矩,若学生出身官绅巨贾之家,学费一年二十两银子;若是出身寻常百姓之家,一年五两银子;若是贫苦孩子,分文不收。
按说这样不均等的收费,不仅不会有人来,阮先生还会臭名远扬。实际上,情况却刚好相反,无论是名儒士绅,还是寻常百姓,都盛赞阮先生借富济贫,善意助学,用心良苦。
当地本来有逢年过节送礼谢师恩的传统,那些富庶人家,想着阮先生收到的礼物必会有一些用在贫苦学生身上,就相当于自己拐着弯的行慈善之举,这种不留名的善举又属于上上善举,于是互相攀比以送重礼为荣。
后来,徽州府方圆百里的富庶人家都慕名而来,争相把学龄儿童送来阮先生这里读书,如今书院里便有十五位弟子,从五岁到十五岁不等。
这里柳老爹经中人介绍,携礼拜见阮先生,中人替柳老爹说明来意。
这阮先生也是四五十岁模样,一身青布衣袍,须发飘飘,神清骨秀,恍惚间有谪仙之风。
往日,柳老爹站在柜台后面招呼主顾的时候,也曾见过几眼阮先生走在街面上,只是从来无缘交谈。若不是此次柳莺求学,只怕还没有机会与阮先生说上几句话,如今交谈起来,却发现阮先生不似面上清淡,是个极为和气可亲的人。
阮先生笑道,“我久听闻你得了个女儿,宠爱非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教书教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上门请我收女学生,新鲜、新鲜,有趣、有趣。”
柳老爹听这话的意思,像是不太想收,心里便生出一些慌乱。正要开口说几句好话,不想阮先生先开口了。
“我这里虽然没有收过女学生,但来了不过是读书喝水吃饭,我这些学生们平日都乖巧,想来无妨,大不了便辟出一小块地方专用罢了。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女子读书,一来可明事理,二来可教养子女,于己于家都乃上上之举,柳掌柜见识不凡,真在令人佩服。”
三人相谈甚欢,于是说定学费一年五两银子,自备书本纸笔,于十日后拜师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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