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学堂,柳莺便一头扎进了读书里,每天鸡叫第二遍便起床,夜半才依依不舍的睡下,这认真刻苦劲儿直把柳老爹和柳娘子心疼的不得了。
柳莺给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每日清早预习今日要讲的功课,下午学习写字,晚间温习前几日讲过的内容,间隙在院中活动活动,看几眼阮先生推荐的杂书。
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这些,柳莺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她本就记忆力极好,虽然没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只需看个三两遍,就能记个七七八八,加上她日日勤奋,读写同步,因此进步飞快。在阮先生还在教背诵论语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熟练默写了。
因此,阮先生布置的作业,她很快就能完成,然后便竖起耳朵,听先生给别的小组上课。
像阮玉衡这样开蒙早进度快的,都在学四书五经和做文章了。
柳莺听下来,相比于《孟子》的晦涩,她更喜欢唐诗宋词。
只是,杜甫夫子总是忧国忧民,未免太过沉重;苏东坡一生漂泊坎坷,壮志难酬,实在有些凄惨;柳三变词律双绝,然寄情太过,有失雅正。若说喜欢的,只有李太白,气象浑厚,旷达出尘......
柳莺虽然听过的诗不多,但也能从里面分出喜恶来,只是她所学尚浅,还不能全面真切的描述自己的所想所感。
今天上午,阮先生新教了两首唐诗,只要午饭前工工整整默写完成,便能按时吃上饭。
这点作业,对于两个小儿有些难度,对于柳莺来说,字都会写,诗也好背,自然不在话下,
她很快写完交上去,得到了阮先生的赞许。“嗯,学的很快,字也写得工整秀气,这几日你去选一本喜欢的字帖,每日临两篇大字给我。”
柳莺答应着出来了。
如今是正值农历十月,太阳的霸道一日不比一日,带着草木也抵不过凉意,眼看着逐渐凋零了,院中景致所余不多,午饭也还没有烧好,柳莺只好站在廊下随处闲看。
此时,阮玉衡也做完了饭前作业,他正站在院子的东北角,撸起袖子,准备把墙角的大石头搬起来。
那大石头,足足有七八十斤重,虽然形状奇奇怪怪,却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块大石头罢了。
过去几个月,柳莺总能在中午饭前,看到阮玉衡走到院子东北角处,弯下腰把这块大石头抱到西北角。
每天都是如此。
柳莺心想,“那大石头又没有长了脚,每天都能从西北角跑到东北角去让他搬。想必是下学后,有人把它从西北角抱回东北角。”
这石头这么大,又没见有什么用,总是这么搬来搬去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开始,柳莺以为是阮玉衡犯了什么过失,以至于要每天搬石头受罚。结果一天天观察下来,阮玉衡文章通达、诗词皆佳、字迹大气俊美,且他天资聪颖,无论阮先生教什么他都一点就透,学业上实在挑不出什么来。
若说为人吧,他性情温和有度,爽利豁达,从不欺凌弱小,从来没见与同学有过龃龉,有时同学之间起了口角,阮玉衡都会主动上前劝和,并且众人也都服他。
真是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总和一个大石头较劲。
柳莺走上前去,这时阮玉衡已经把石头搬到了西北角,正站在那儿擦汗。
柳莺问道,“阮公子,你为什么总把这块大石头搬来搬去。”
这是几个月来,她和他的第六次说话,之前都是请教学业上的疑问,如今没头没脑的问一块大石头,她心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阮玉衡拍拍手上的土,放下卷起的袖子。
“父亲让我用这个强身健体,每天午饭前搬一趟,晚饭后搬一趟,既简单又好用。”
原来,阮玉衡自打记事起便受父亲悉心教导,虽然和年龄最大的那个同是三岁正式开蒙,但是因为基础较好,且天资聪颖,因此进度飞快,这些年一直是学堂里最好的学生,做起文章来不仅文从字顺,华采四溢,就连诗词也灵气毕现,比阮先生当年更胜十分。
阮先生原打算让儿子一年前参加童子科试试手,可惜,临近科考日阮玉衡突然夜里受寒,生了场大病,一连四五日头疼欲裂,高热不退,别说进场写文章了,就是起床都十分困难。
因为这件事,阮先生起了警觉,觉得平日只重学业,忘了身体才是万事的根本,以至于耽误了正事。从此,他不但在日常饮食上更加用心,也故意让阮玉衡在课余干些粗活,如挑水?担柴之类,好活泛气血,强健体魄。
这简简单单的搬石头,便是阮先生煞费苦心想出来的健体之法。
阮先生心里的打算是,若找一位武师傅教些棍棒拳脚,阮玉衡年龄尚小,难免沾惹上打打杀杀的江湖之气。若只是在家做些挑水担柴的粗活,那些东西毕竟分量有限,阮玉衡年纪小时还能发挥一些作用,再过几年便无用。思来想去,不如用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这大石头不会与人言语相激,给阮玉衡养出来江湖气,也比水桶柴火分量重,放在院里还能随时搬运锻炼,若是将来阮玉衡承受得住现在这块石头的重量,那就再换块更大的接着搬,如此一举四得,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这块石头还是太大了。一开始,阮玉衡对着这块石头有心无力,无论怎么使劲石头都纹丝不动,坚持挑了半年水,竟然能把石头抱起来,在原地停一会儿,再后来,挪三步,挪五步,直到现在,阮玉衡能抱着石头两个墙角间轻松行走。
说来也是有效,自打开始每日锻炼承重,他不仅从来没生过病,便是一声咳嗽一个喷嚏也没有。
此时,阮玉衡一边抻着袖口的褶皱,一边同柳莺说话,“适才听到父亲让你临字帖,你可有喜欢的名家。”
柳莺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在这上面,只知颜柳和二王,其余不知。”
阮玉衡笑了,这小姑娘才上过学,居然还知道颜柳,“那这四人你可有喜欢的?”
柳莺摇摇头,“颜柳二人字体筋骨雄健、力沉势足,看着确实大气雄浑,然而我下笔纤弱,且字体偏宽,若临这二人的帖,只怕还没写上几笔,自己先别扭起来了。”
阮玉衡没想到她居然能说出两位名家的书法特点,心里很是惊讶,于是又问道,“那二王呢?”
“王羲之行笔潇洒,行云流水,只是一个字多的有十种写法,只怕我练上十年,写出来些眉目后才敢练他。王献之自然写的也极好,只是字架子也不太对眼缘。”
阮玉衡笑起来,他的剑眉星目此时也更加活泛起来,在太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天上的星河涌动,看的柳莺心里一动。
阮玉衡心想,“这个整日男儿装束的小姑娘,年龄虽小,平日看着也不怎么多话,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见解,且颇为不俗,真是想不到。”
便说,“那你跟我来父亲的书房,我给你看几本字帖。”
柳莺便跟着他穿过学堂,来到阮师傅的书房。
虽入学数月,但这属于阮家私宅,她还没有机会进来过。
书房倒是不大,长宽不过三五步。其中三面围上了书架,只在窗边安放了一张小小的书桌,上面不过一个茶杯,一打草纸,四五根毛笔,本地出产的歙砚一台,徽墨两方,还有就是一块小石头。
“这是什么?”柳莺指着那块小石头问。
“父亲的镇纸。”阮玉衡回头瞅了一眼,继续找字帖。
“镇纸?这父子俩真有趣”,柳莺在心里笑道,“一个拿石头锻炼身体,一个拿石头做镇纸。粗糙是粗糙了些,倒是显得别出一格,物尽其用,比那些处处讲究奢华名贵的官绅老爷更显出洒脱来。”柳莺显然很喜欢这种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
这时,阮玉衡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字帖出来,柳莺翻了翻,有米芾、黄庭坚、文徵明、褚遂良等。比起颜真卿、柳宗元之人,这些都是字体秀美有力,比较适合女儿家练习的那种。
当中夹着本《道德经》,在一众大家中,看着十分与众不同。
柳莺看得眼睛都不眨了,道,“这个好。”
阮玉衡闻言,又回头在书架上搜寻,找出一本《三门记》。
“这两本都是赵孟頫的字,笔圆架方,流动带风,工整中又显飘逸,只是可惜了,他亏就亏在文人风骨上,字虽然是很不错。”
柳莺点点头,前些日子她曾经听阮先生讲过赵孟頫的生平,对这个评价深以为然。
“这两本你都带走吧,可先练《三门记》入门,改一改下笔习惯,等练熟了再写《道德经》。”
柳莺闻言,赶紧把字帖放下,“这都是老师的收藏,我怎敢带回去自用。”
阮玉衡一边把其余的书一一放回原位,一边扭头呵呵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收藏,不过是些闲书,你尽管拿去,晚间我来跟父亲说一声便可。”
看柳莺站在那儿还是有些迟疑,他又温言补充道,“放心,这两本字帖放在这里不过是吃灰罢了,一年到头也看不过两眼,你带了去好生练字,岂不是物尽其用了?”
柳莺听他说的有理,便带回去用布仔细包好放进小书箱里,打算以后每天回家临几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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