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时,桑丘从雅各布脸上看到了笑容——尽管很浅,犹如蜻蜓点水,但也让他多出了不少人的气息。
他对此由衷地感到高兴:“看来您成功找回了感情。”
“一部分。”他言简意赅道,“听说萨拉她……你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您不用刻意如此,我是萨拉菲尔阁下的追随者,阁下要去的地方自然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以及是的……不过非常抱歉,未经阁下许可,请恕我不能将目的地透露给您。”
“我尊重你的忠诚,桑丘爵士。”雅各布颔首,“但这并不是我来找你的理由——准确地说并不完全是,交易的提出者应该先献上诚意,卡文迪许不是不懂礼仪的家族。请随我来,爵士,有些事得先教你知道。”
雅各布居然要带他参观黑荆棘学院,这种发展和桑丘预料的可不太一样。
他知道雅各布心仪萨拉菲尔,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这种情愫传递的感觉是非常明显的。
这次见面,他本以为雅各布是想打听萨拉菲尔的下一步去向,应该是甜蜜中带着离别的酸涩,但气氛远比他想象中要凝重。此时的雅各布眼睑微垂,神情也晦涩难明,反倒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有领主的感觉。
雅各布带他沿着回旋石梯慢慢向下走,期间有几位穿着深灰色长袍的法师与他们打了个照面,雅各布一一回应,神态不愠不火。
“学士塔五楼以下都是老师们授课的地方,五楼以上照理说是实验室,但法师们喜欢把实验室安置在离起居室很近的地方,所以有些老师会选择住在学士塔,但总体而言,老师们一般住在真理学舍。”
在路过一间圆拱形的木门时,雅各布停了下来,静静伫立着,桑丘也不自由自主地看向木门。
和其他实验室不同的是,这扇门上并没有绘制大片的法阵和欧甘魔符,只用蜡笔画了三朵小花,一朵白色,一朵灰色,一朵蓝色……非常童趣的画风。
“这是莱尔德老师生前的实验室,现在归我使用。”雅各布道,“莱尔德是我、肖恩和萨拉的老师。”
“莱尔德……莫非是莱尔德·瑞文?”虽然之前就听萨拉菲尔和雅各布提起过,但直到现在桑丘才把他们口中的“莱尔德老师”和传说中的“莱尔德·瑞文”联系起来。
由于这位法师的名声与长寿,“莱尔德”一直是许多贵族和法师家族最爱给孩子用的名字,年龄上又与年仅十六的萨拉菲尔相差太远,他本以为会是中年一代与其同名的法师,没想到是莱尔德·瑞文本人。
这几乎是史上最有名的法师了——即使在黑荆棘学院的历代首席**师之中,都很少有法师能像英雄一样拥有诸多故事供吟游诗人们传唱,即使是对魔法只知道皮毛的他,也知道莱尔德·瑞文的不少事迹,《山羊与少女》,《蚀光之难》,《怒涛战役》……
《伊登之庭》甚至为了纪念他而改了歌词。
在最早的版本中,《伊登之庭》是纯粹赞颂英雄的歌谣,在莱尔德·瑞文死后,在歌词中添加了一句“真正的智者欢聚于此”,后来为了烘托热闹的氛围,有些版本还添加了快乐的孩子和勤劳的农民。
对于他的询问,雅各布只是点了点头,旋即推开了木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奶油和肉桂的气味,桑丘仔细辨认了一下,最后确认这些味道是房间里的一盆植物发出来的。乍看之下有点像烛光花,但散发出莹莹的幽蓝,花朵簇拥在一起,花苞小巧而浑圆,像是一串淡蓝色的铃铛。
雅各布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蓝铃花的嫁接变种,经由魔法培育出来的,是萨拉送给老师的生日礼物。”说到这里时,他短暂地笑了一下,“其实萨拉只是不喜欢老师在实验室里抽草烟,她以前喜欢闻奶油和肉桂的味道。”
那是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或许也只有萨拉菲尔能让他这么笑了。
“以前喜欢?只是以前吗?”
“她对自己一向很严苛,从不允许自己过分沉浸在一件事情里,喜欢的事物也只是浅尝即止。”雅各布轻声道,“按照常理,我本该带你参观她以前的起居室……但没有必要,看过你就会知道的,那里没有半点她生活过的痕迹,就像从未有人住过一样。即使生活在安逸中,她的心还是在为下一次离别做准备,她总是……离开,周而复始。”
听到这里,桑丘不禁想起了萨拉菲尔曾经说过的话。
“我要去的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能够通过……无论你怎么紧缠着不放,一旦时间到了,你就会被我抛下。”
他记得很清楚,连带着她的神态,眉宇间的褶皱,睫毛下的阴影和紧抿的嘴唇,她说自己迟早会离开,表情看上去却是那么恍惚,像是一朵无根的花,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雅各布轻车熟路地避开了满地的书和手抄,还路过了一个被打翻的墨水瓶,没有被沾到半点墨迹——这样的灵巧值得称赞,但桑丘认为他还是从把实验室打理整齐开始入手比较好。
他从书橱上取下了一本书,放在了书桌上,用滴管从旁边的玻璃瓶里取了一点淡绿色的液体,滴在扉页的魔法阵上。
桑丘只听到咔嚓一声,正前方的石墙倏地消失了,仿佛油画上的某个色块忽然褪去了颜色,露出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壁灯接二连三的点燃,朝着道路的尽头无限延伸。
虽然在法师学院看到任何奇怪的事情都不值得惊讶,但桑丘的头脑还是空白了几秒。
雅各布没有选择用魔法照明,而是拿起了一盏油灯:“请随我来,爵士。”
燃烧的灯芯几乎垂在他的虎口,但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烫。
“恕我冒昧,雅各布大人,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桑丘跟在他后头走进隧道,石壁上的火炬一眼望不到头,这让他略感焦虑,日落之前他必须赶回旅店。
奶油和肉桂的气味淡去了,逐渐变成了一股烧焦的油脂味,有点像他在灰星巷闻到的,但更浓郁、也更清晰。
“箱庭。”或许是怕他理解不了,雅各布又补充了一句,“坠星城的心脏。”
即使加了这句话,桑丘也没有听得很懂:“您的意思是,这条隧道通往黑蔷薇堡的某处?”
其实他还不太确定这条路是否能被称为隧道,莱尔德大师的实验室位于学士塔的第七层,不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看到一条空中通道自七楼的窗框边缘延伸出来……或许这只是一个空间魔法?
“不,通往箱庭。”雅各布十分自然地回答,似乎没意识到这个回答让对话的进展彻底回到了开头。
桑丘只好让自己表达得更直白一些:“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雅各布大人。卡文迪许是坠星城的主人,而黑蔷薇堡是您家族的象征,听您说是‘坠星城的心脏’,我本以为箱庭是城堡中某处花园的代称,现在看来或许是我理解错了?我知道辉星街、金色黎明大道和方典藏书馆,却从未听闻过箱庭。”
“就和它的名字一样,箱子里的庭院。”雅各布回答,“更准确地说,箱庭是一块被切割的空间,它本来就存在,只是通过魔法从世界分离出了来……我不是一个擅长形容的人,桑丘爵士,不过在真正的奇迹面前,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
在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后,桑丘看到了道路尽头的光,随着白光渐近,空气似乎也变得潮湿而温暖,他能看到黑黢黢的石壁上凝结的水珠,在火炬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隧道里开始有了青苔和地衣的痕迹,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松软,青草的气味在鼻间弥漫。
或许是某个洞穴,桑丘暗暗想道,也可能是一片森林的最深处,一处被矮灌木包围的盆地……
许许多多猜测从他脑海中掠过——但当真正看到道路尽头的世界,那些猜测便如水珠般蒸发消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沉的夜幕,挂着一大一小两轮明月,月光透过薄薄的云雾后变得五彩斑斓,但依然遮不住满天的繁星,树木盘根错节,被风吹动着婆娑摇曳,缀满了紫红色的浆果。
鸟雀的鸣叫声从树林深处传来,青草、鲜花和泥土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独属于大自然的深厚气息。
这里的土地像碳一样黑,到处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异草药,有好几颗巨大的蘑菇簇拥着拔地而起,几乎有一个孩童那么高,半透明的菌皮下散发出明亮的青色光芒,吸引得周围的萤火虫绕着它打转。
湖泊是淡蓝色的,但是清澈见底,水面上悬浮着一颗银色巨石,被几条黑白交错的锁链死死捆住,一旦有风吹过,湖泊便掀起涟漪,在银色巨石的照射下发出钻石般的璀璨光芒。
好一段时间,桑丘甚至连自己之前的猜测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脑海中唯有错愕与赞叹。
箱庭,箱子里的庭院,在真正的奇迹面前,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
“真是太美了……”感慨难以控制地从他的喉咙里流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雅各布大人,您说箱庭曾经是世界的一部分,可我实在想象不出有哪个地方能拥有这样的美景。”
“现在的话,确实很难想象。”雅各布说,“因为这里是特雷西亚时代的风景了。”
闻言,桑丘愣了一下:“抱歉,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刚是说特雷西亚时代?那个光辉王朝?”
雅各布点了点头:“没错。”
特雷西亚王室的统治已经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头说道,抬头看一看吧,桑丘,夜空中的两轮月亮,一大一小,“乌诺曾拥有两名情人,丰满的罗南娜和纤细的苏恩,当夜幕降临之时,乌诺掀开薄雾的幕帘,将情人们拥入怀中”。
吟游诗人们的传唱是真的,歌谣中记录的正是一千多年前的光景。
“所以这真的是……”他喃喃着,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特雷西亚时代的世界?”
“不错,这正是特雷西亚时代的世界,也是国王将晨星赐予欧瑞克·卡文迪许时的世界。”
有人回答了他,但并不是雅各布——一位穿着深红色长裙,白发蓝瞳的女人从森林的小径里走了出来,冰晶似的睫毛在荧光下泛出翠色……真是神奇,她脚下的鞋跟又高又细,踩在石板路上却没有任何声音。
“姐姐。”雅各布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一代的卡文迪许家族只有两个孩子,眼前的女人必然是安妮塔·卡文迪许。
可能是同样受到寒霜之子诅咒的缘故,安妮塔的神情中有一种和雅各布类似的冷峻,当她的目光扫过来时,桑丘感觉自己和旁边的青光蘑菇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就让我来吧。”她说。
“姐姐,你不用……”
“你太磨蹭了,雅各布,自从诅咒缓解后,你就变得婆婆妈妈。”安妮塔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让我们直奔主题吧。桑丘爵士,我和我的弟弟想要委托你做一件事——在萨拉菲尔找到虚空间隙后,想办法妨碍她,让她错过进去的时间。”
桑丘有些错愕:“……抱歉,我无法理解您的意思,而且我也不会妨碍萨拉菲尔阁下,我是侍奉她的骑士。”
“你没有选择。”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威胁,哪怕她的语气毫无波澜。
箱庭的空气中裹挟着一丝寒意。
桑丘退后了一步,皮革应声落下,银色的枪刃映出卡文迪许姐弟的脸。
这对姐弟或许是强大的法师——然而,这么近的距离,考量的其实是双方的反应能力,他此刻若是突刺……下一秒,寒霜之子们美丽的脸庞就会染上血色。
他虽有爵位,却是无封地的名誉骑士,对卡文迪许这样的领主贵族拔枪,哪怕只是示威,并无实际上的伤害,但都是极大的不敬,如果被追究,即使被剥夺骑士爵位也不为过,然而……
“我并不这么认为。”桑丘沉声道。
“我们并不是在威胁你,桑丘爵士。”雅各布摇了摇头,“如果你想阻止未来会发生在萨拉身上的噩运,就请放下枪。”
这个回答桑丘绝对没有想到的——他忽地滞住,想要开口,大脑却一片空白。
“你知道萨拉菲尔的目的地是哪儿吗?”
桑丘记得对方提起过,是格雷格,那个由零零散散的海上城邦共同组成的国度,可他没有回答……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不回答。
“诺斯,辛西亚,格雷格,森夏……无论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哪个名字,它们都不重要。”雅各布轻声道,“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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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桑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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