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跟着停下，目中露出不解，只见周太后侧过身来，一步步走向梦龄这边，在离她仅有一丈之距时，陡然停在一名持着扫把的小宦面前。

那小宦是直殿监的，负责这附近的洒扫活计，和梦龄一样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多看一眼，此时见太后径直来到自己面前，也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了她不快，一颗心惴惴不安，忍不住瑟瑟发抖。

“抬起头来。”

周太后的命令传至耳中，他颤抖着抬起脸，却见周太后面上并无怒容，一双眼睛认真端详着他，看了会儿，朝一旁的太子笑问：

“乖孙子，你瞧他是不是有几分像你？”

太子笑答：“是，奶奶好眼力。”

“那是，你可是老身最疼的乖孙子，凡是与你有关的，老身上心着呢。”

原来周太后方才经过时，只觉这小宦身形与自己孙子差不多，不由得多看两眼，这一看，又觉脸型轮廓也像，便走过来细瞧他的脸，果然眉眼亦相近，她心下喜欢，当场拍拍那小宦肩膀：

“得嘞，往后你到老身宫里当差吧。”

那小宦恍若梦中怔在当场，太子出声提醒：

“太后爱屋及乌，是你的福分，还不快谢恩？”

小宦大喜不已，赶紧跪下叩头：

“奴婢谢太后隆恩。”

周太后呵呵一笑，和太子一道赴宴去了。

待他们走远，宫人们各归原位。

听得那小宦有几分长得像太子，梦龄禁不住生出好奇之心，想趁着现下不忙，看看他到底长何模样，抬眼去寻时，那小宦已转过身去，徒留她一个背影，欢欢喜喜来到负责督查的掌司宦官面前：

“掌司听见了，我得去服侍太后了，这里的活儿就交给你啦！”

说罢，扫帚往掌司宦官手里一塞，欢欢喜喜去找掌印要调令。

那掌司宦官进宫二十多年，熬到三十五六岁也才混个掌司，眼瞧这十来岁刚进宫的小宦，因着太后一句话一步登天，心中不免泛出酸意，对着他背影切了一声回过身来。

这一回身不要紧，正巧梦龄追着那小宦想看他的脸，两人不防撞上，同时唉哟一声，各自退了两步。

“对不住对不住。”梦龄赶紧道歉。

“哪个——”

掌司宦官刚要骂不长眼，一瞧是个漂亮小宫女，忙换了一副亲切笑脸：

“没撞疼吧？”

“没有，公公您没事就好。”

梦龄见他神态和蔼，心里放松下来，冲他笑了一下，便要绕过他继续去追那小宦。

可这掌司宦官垂涎她美色，有心调戏，哪里肯放人？当即伸出手臂，拦住她的去路：

“哎，干嘛去？”

梦龄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才听见太后说那位公公与太子殿下容貌相似，我一时好奇，便想追过去看看，太子殿下究竟长什么样子。”

“哦~”掌司宦官暧昧地笑，“原来是想见太子啊。”

梦龄瞬间红了脸，轻声解释：“只是好奇，没有别的心思。”

掌司宦官指指那小宦远去的背影，笑道：“他长得再像也是赝品，太子就在这里，要见干嘛不见真佛？”

梦龄蹙眉：“宫规森严，我不过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宫女，哪是轻易能见的？”

“诶，别人不容易，遇见我就不一样了。”掌司宦官凑近，故意放低声音：“汪直汪公公晓得吧？”

梦龄点点头：“汪公公权倾朝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掌司宦官一脸得意：“那是我干爷爷，只要我一句话，别说带你去见太子，把你调到太子身边，当个贴身侍奉的宫女也不是事儿。”

梦龄摇摇头：“我倒没想调过去当他身边的宫女。”

“呀，你还害羞？像你这么好的资质，窝在南海子实在可惜，不如跟了我——”掌司宦官拍拍胸脯，语气豪迈：“别说太子，万岁你都见得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梦龄又摇摇头：“我就算回宫，也是在尚寝局，跟姚尚寝做事，没法儿跟你。”

“啧，你这傻丫头，怎么听不懂话呢？不是那种跟，是咱俩在一起。”

掌司宦官说着，不安分的手便搂向梦龄肩膀，还未碰到，梦龄立时条件反射似地跳开，他搂了个空，登时不悦：

“你躲啥？”

梦龄想也不想道：“男女授受不亲。”

掌司宦官面现无语：“说你傻你还真傻，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梦龄以为自己误解了他，连忙致歉：“对不住！”

掌司宦官以为她要服软，刚想嬉皮笑脸靠过去，又听梦龄恳声解释：

“我忘了你不是男人，你别往心里去。”

掌司宦官被戳到痛处，瞬即怒容满脸，朝她发起火：

“不识抬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德行还想往太子身边凑，我能看上你，都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还敢给脸不要脸！”

梦龄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懵在当场手足无措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放肆！”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梦龄惊喜回头：

“艾公公！”

艾公公大步流星走来，不由分说挡在梦龄身前，冲那掌司宦官轻抬下巴：

“竟敢当众调戏宫女，好大的胆子！”

掌司宦官见有人给梦玲撑腰，颇为心虚，但气势不能丢，瞧了眼对方服饰，双手叉腰，道：

“这小妞儿不懂规矩，我教训教训，轮得着你上林苑的出来管闲事？”

“哼。”艾公公冷笑，“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我亲闺女一样，谁敢欺负她，我都不依！”

“呦，好大的口气，你一个管园子的，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啦？今儿个我还就要欺负她了，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掌司宦官伸掌便要推他去捉梦龄，却被艾望远一把攥住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记耳光实在响亮，引得附近宫人全看过来。

掌司宦官脸涨得通红，怒挥手臂：

“来啊！”

一声令下，所有分布在周围的直殿监宦官一股脑都涌过来，一个个手持扫把或撮箕，气势汹汹围向艾公公，眼见战况一触即发，又是一声呵斥传来：

“住手！”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汪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这边而来，悠然的姿态中透着无形霸气，令人生畏。

掌司宦官一看是他，立时喜形于色，挑衅地指了指艾公公：

“我干爷爷来了，你死定了！”

言毕，小跑着迎向汪直，卑躬屈膝，笑容谄媚：

“干爷爷！”

汪直一怔，瞅了瞅他：“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孙子？”

掌司宦官陪笑：“干爷爷您是贵人多忘事，小的干爹是直殿监的掌印，去年直殿监给您收拾房子，孙子我还给您倒过净桶呢。”

“呃，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汪直又瞅向梦龄、艾公公他们这边，不解问道：“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

掌司宦官赶紧告状：“这俩南海子的目无规矩，竟敢打我，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干爷爷您可要给我做主呀。”

汪直点点头，目光锁定艾公公，径直朝他走来，掌司宦官紧随其后，目中满是得意。

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权宦撑腰，梦龄心中愈发害怕，小声道：

“艾公公，我去认个错吧，先求得他们原谅再说。”

说着就要迈出身去，脚才抬起，手臂一紧，又被艾公公拽了回去，轻轻拍了下她，温声叮嘱：

“别怕，安心待着。”

梦龄惶恐不安，却没有旁的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躲他身后。

艾公公却神色淡定，没有丝毫慌乱，目光定定迎向汪直。

只见汪直走到近前，盯着艾公公看了片刻，忽然展露笑颜，神态中透着亲近：

“六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呀。”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掌司宦官，直接懵在当场，磕磕巴巴：

“六、六哥？”

梦龄亦是意外万分，难以置信地望向艾公公。

“托汪公公的福，一切都好。”

艾公公姿态谦恭，按例就要躬腰行礼，却被汪直一把拦住：

“诶，咱们都是一个干爹教出来的，自家兄弟，像以前一样，唤我老九就好，何必如此见外？”

艾公公仍是谦恭模样：“今时不同往日，汪公公念旧情，咱们底下的却不能放肆，人前还是得守规矩，兄弟情义嘛，不在嘴上，自会好好搁进心里。”

汪直伸手搂住艾公公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与其他人隔出些距离，意味深长道：

“当年干爹常在我面前夸你机警能干重情重义，你当年若是踏踏实实守在宫里，说不好现在已经进司礼监继承他的衣钵了，真是可惜呀！”

艾公公淡然一笑，道：“我是个贪图安乐的，不像汪公公胸怀大志，干爹这衣钵由你继承，是再好不过。”

汪直微微一笑，亲昵地为他拨展衣领，说道：

“干爹告老出宫之前，曾嘱咐我，要护你周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力保你坐稳南海子的头把交椅，过你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如今见你一切都好，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总算没辜负干爹所托。”

艾望远拱拱手：“多承照顾，我自然铭记于心。”

“六哥，你这又见外了不是？”汪直将他的手握在掌中，道：“咱们兄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有事需要六哥援手，想必六哥也不会推辞，对吧？”

艾公公听懂他话外之音，徐徐垂下眼睫：

“当然，任凭汪公公调遣。”

汪直满意的点点头，回身冲那掌司宦官勾勾手指：

“滚过来！”

掌司宦官立刻连滚带爬过来，点头哈腰：

“干爷爷有何吩咐？”

汪直理也不理他，只向艾公公道：

“六哥，我把他交给你发落，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等忙完了，咱哥俩再喝一杯。”

艾公公应了声好，汪直转身离去，那掌司宦官扑通一声朝艾公公跪下，抱着他的腿卑微乞求：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知您是六伯爷，您大人大量，放过小的吧。”

艾公公嫌恶地抽出自己的腿，冷声道：

“滚吧，以后再犯，绝不轻饶。”

“多谢多谢！”

掌司宦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一面擦汗一面起身。

艾公公转过身，招呼梦龄：“回去歇着吧。”

“回不了，我这儿还有活儿呢。”

梦龄才说完，掌司宦官便已凑过来讨好地笑：

“怎么能累着姑姑呢，有什么活儿您知会声，侄子这就替您做了。”

梦龄打量了他一下，只怕年长自己一轮不止，忙摆手后退：

“我这么小怎么能当你姑姑呢？”

“诶，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您就是我亲姑姑——”

话未说完，掌司宦官脑袋顶啪地挨了一下，耳边传来艾公公的呵斥声：

“废什么话，还不快滚？”

“哎哎。”

他再不敢多言，忙不迭带人走开。

梦龄长长舒了口气：“这宫里来的人，可真不好相与，说变脸就变脸。”

艾公公则长长叹了口气：“在宫里生存就是这样，踩高拜低，媚上傲下，习惯就好了。”

“嗯。”

“去吧，再遇到什么事儿，第一时间让人知会我。”

“嗯！”

梦龄重绽笑颜，轻快地跑开了。

回至偏僻的角门处，耳听得宴会厅逐渐热闹起来，不断地有参拜声传来：

“参见昭嫔娘娘。”

“参见荣妃娘娘。”

“参见宸妃娘娘。”

......

直到“参见万岁，参见贵妃娘娘”之后，这参拜声才算结束。

紧接着，殿内传来舞乐声，祝酒声，以及——浓浓的香味。

梦龄动动鼻尖，情不自禁地嗅。

河鱼的鲜香，烤鹿肉的焦香，春笋的清香......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小腹，望向月光下华丽威严的殿阁，舔了舔嘴唇，心道：

要是能吃上一口就好了。

外面的人犯馋，里面的人却没食欲。

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太子手里的象牙箸迟迟不动，眉心微微蹙起，似是藏着什么心事。

咋没评论啊，是没人看吗？都快没动力更了o(╥﹏╥)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皇家春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