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皇家春猎(二)

“太子。”

万贞儿率先注意到他,微微探过身来,一副关切的模样:

“怎地不吃呀?”

周太后闻声,立马也往这边看来:

“乖孙子,可是菜品不合口味?你想吃什么?奶奶让尚食局给你做桌新的来。”

太子忙搁下象牙箸,恭敬回道:“菜品很好,孙儿只是有些乏,没什么胃口罢了。”

“既是乏,待会儿回去歇着就是。”周太后又指指他桌上的饭菜,“但该吃还得吃,越乏越得补,知道么?”

“是,孙儿记下了。”

太子朝奶奶乖巧地笑了下,复又拿起象牙箸,刚碰上一片春笋,便听上方的万贞儿又道:

“噢,我还以为太子是害怕明日的骑射呢。”

象牙箸停在那里。

太子眸光微微一沉,缓缓抬起眼皮,望向那个差点成为自己母亲的女人,浮起一个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贵妃娘娘用膳之际,还不忘留意我的处境,对我真是好生关怀呀。”

“自然。”

万贞儿勾起一抹亲和的笑,大大方方的碰上他的目光:

“谁让万岁的孩子里,你最合我眼缘儿呢?”

两人就这么含笑对望,在众人面前上演着母慈子孝。

那边的周太后哼了一声,对着万贞儿阴阳怪气道:

“别了,他受不住你那福,你还是多瞅瞅别人去吧。”

万贞儿笑意微僵。

太子心中更是一凛,比之万贞儿更不自在。

他明白,奶奶是为自己出气,可那出气的对象却是父亲心尖上的人。

每回她对万贞儿语出嘲讽,或者摆脸子,都会引发父亲不快。

但孝道在前,父亲面上不会对她如何,心里却会把这份反感转嫁到自己头上。

谁让奶奶出气的源头,是因为他这个孙子呢?

果然,朱见深脸上闪过一抹烦躁,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他,而后搁下筷子,轻轻地抚上万贞儿的肩,岔开了话题:

“为何对太子最、最有眼缘儿呢?”

万贞儿移回目光,再落到朱见深脸上时,已变得温柔而深情:

“因为太子和妾的孩子一样,都长得像万岁。”

朱见深眼角微微扬起,抚在肩上的手搂得更紧了些。

倒是四皇子朱祐杬不干了,噌地从席间站起身来,不悦地撅起小嘴:

“原来母亲想养的是哥哥,不是孩儿。”

万贞儿先是一怔,接着噗嗤一笑,向他招手:

“过来。”

朱祐杬耷拉着脸走了过去,万贞儿拉起他的小手,将他拽到自己与朱见深的中间,笑道:

“傻孩子,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再者,哥哥是长得像你爹爹,但你呢,性子却最像你爹爹,母亲瞅着你,就像瞅着你爹爹小时候。”

讲到这里,她满含爱意的瞥了眼朱见深,又爱怜地摸摸朱祐杬的小脑袋:

“所以呀,母亲最喜欢的,当然是你了。”

朱祐杬半信半疑:“真的吗?那母亲为何不关心孩儿,只关心哥哥呢?”

“你呀,傻到家了。”万贞儿嗔笑着点点他的额头,“哥哥不会骑马,母亲自是要多问两句,可我的杬儿天资聪颖,一学就会,骑的还那么好,哪里需要母亲操心呢?”

说罢,她笑着望向朱见深,抬抬下巴:

“万岁,你说是不是?”

“是,当然是。”

朱见深宠溺地将朱祐杬抱入怀中,满脸慈爱:

“朕的杬儿最、最聪明了,爹爹也、也很喜欢杬儿呢。”

朱祐杬撅起的小嘴总算放平,还勾起了唇角,拱在朱见深怀里撒娇:

“那杬儿明日要坐爹爹的马。”

“好,好。”朱见深笑呵呵地应。

这才是真正的母慈子孝呀。

何止,父也慈。

太子自嘲的笑了下,默默地夹起那片竹笋,还未送至唇边,万贞儿谆谆叮嘱的声音再度传来:

“太子既是害怕骑马,就不要勉强,不如好好留在寝宫歇着。虽说这么大了,会引起点闲言碎语,可是人嘛,资质各有不同,想开点,莫强求,总归你也是万岁的孩子,万一磕了摔了,岂不教人心疼?”

夹着的那片竹笋顿在半空。

太子抬眸望来,万贞儿已转向朱见深,笑问:

“万岁,你说是不是?”

朱见深目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去逗怀里的朱祐杬。

那一星失望,化作一根刺狠狠扎进太子心口。

父亲的爱,就像夹着的那片笋。

离自己明明很近,然而在触碰的过程里,要么被阻隔,要么被打远。

即便如此,却仍想要。

乖顺懂事的笑容浮上,他的语气里透着诚恳:

“听闻爹爹幼时一直被关在沂王府,无人授课,乃至爷爷复位,爹爹被接出来后,功课比之同龄人落了一大截。然爹爹并不以此为由,而是刻苦学习,奋起直追,成为皇子中功课最好的那一个。孩儿虽有心疾,却不甘于此,仍想效仿当年爹爹之举,迎难而上。”

一席话说得朱见深动容非常,更是对这位被自己忽略的儿子生出同病相怜之感,看向他的目光掺杂起怜惜与赞许:

“心疾非、非你之过,不必自责,你有心进、进取,甚好,甚好。”

许是太久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太子激动难抑,夹菜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那片竹笋差点掉下,好在他及时稳住,才没有当众失态。

周太后瞧在眼里,不由得心疼起自己的孙子,责怪地瞅了眼自己儿子:

“你这当爹的,对太子也上点心。他有心疾,你就多教教他嘛,有亲爹在跟前儿,他也能心安不少不是?”

“是,是。”朱见深笑应。

一听父亲答应教自己骑马,太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期盼,烈阳有何惧?他恨不得明日早些到来,快快坐于马背之上。

绿莹莹的笋片闪着油亮,就像父亲的爱朝他照来。

“都是万岁的儿子,如何会不上心?”万贞儿笑吟吟地接过话,“倒是母亲,皇子们都是您的孙子,往年春猎都不见您来,今年太子一来,您便也跟来了,我们杬儿这心里呀——”

太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所夹笋片再次僵住。

阻隔又来了。

“杬儿心里怎么了?”周太后一个白眼翻过来,“是想说老身偏心么?”

朱见深眉心亦紧锁,生怕婆媳大战就此打响,正想从中调和,只听万贞儿好声好气道:

“母亲哪里话,杬儿心里是担心您老人家年纪大,受不得颠簸,怕累着您~”

她揉揉朱祐杬的小脑袋,笑问:

“是不是呀,杬儿?”

“是!”朱祐杬响亮地答,“母亲常常教导杬儿,要孝敬长辈,杬儿自然希望奶奶称心舒适。”

看不见的硝烟就此消解,朱见深暗暗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双手将他抱得愈发紧:

“乖,不愧是朕的好、好儿子。”

眼瞅着万贞儿在儿子跟前儿卖了个好,周太后心中委实不快,可那边又占着理,不好明着发作,便对着朱祐杬皮笑肉不笑道:

“奶奶与你母亲同岁,都是老人家,你还是多操心操心她吧。”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一冷。

万贞儿一脸的难堪,微微偏过头去,好似泪珠下一刻便要涌出。

朱见深心疼又生气,瞅瞅自己母亲,终究不好当众伤了母子和气,冷冷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头上,暗含着不爽。

青翠的笋片再也夹不住,自象牙箸间滑落,跌进奶白的鱼汤里,溅起一圈水花,攸地沉没不见。

父亲的爱,又被打远了。

晚宴结束,主子们在仆人的簇拥下流水似的涌出,四下里散去。

角门处的梦龄留意着殿门口的动向,只等主子们都走了,方拔腿回往殿门口,从典苑手中接过果盒时,听见不远处的尚寝女官姚灵香和朝司苑女官抱怨:

“太后这性子,真是愁死个人,早提醒过她别和贵妃呛嘴,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这下好了,万岁爷东西都没吃几口,黑着脸走的,你说你呛贵妃别的也就罢了,偏偏拿年纪说事,这不是当众揭万岁爷的短,让他下不来台么?”

“可不是?我瞧万岁爷连太子都不愿多瞅了,这骑射还愿教吗?”

太子亦有此顾虑。

第二天骑马,他特意不让奶奶跟着去,免得再生枝节。

庆幸的是,不知是不是被气到的缘故,万贞儿称病休息,竟也未跟来。

趁着这档口,在去马厩的路上,太子寻了机会与父亲搭话:

“爹爹当年的马术是爷爷教的吗?”

一缕失落划过眸底,朱见深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他从没教过我。”

太子颇感意外,但见父亲神色低落,又赶忙用下一个问题引开注意力:

“那是谁?”

眸底的那抹失落化为淡淡的暖意,朱见深微微扬起唇角:

“舅舅。”

闻听此言,太子不由得对这位舅爷生出好奇,但知当下不好深究,便选择顺杆爬上:

“那孩儿要幸运多了,有爹爹亲自来教。”

朱见深一怔,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目光不再漠然,轻轻点了点头:

“来吧。”

太子心中一喜,赶紧跟上父亲的脚步。

内监早早备了一排马匹,梁芳凑上来笑问:

“万岁爷,您给太子殿下挑一匹吧?”

放目望去,枣、灰、棕、白......各色马匹参差不齐,高低不一。最醒目的,莫过于中间那头黑马,高出众马一截,胸宽鬃长,毛发顺亮,看起来健美非凡,教人过目不忘。

朱见深朝它一指:“就它吧。”

梁芳的目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万岁爷好眼力,这是刚进贡的北疆马,体魄强健,非常马可比。”

梁芳把马儿牵到太子跟前儿,太子期待又紧张的瞧向父亲。

自打弟弟们挨个出生,他便很少享受到父子独处的美好时光了。

父亲一手抬着他的手肘,一手扶着他的后腰,一把将他送上马背。

呵,父亲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和小时候一样。

父子二人仿佛回到了过去,一个教一个学,其乐融融。

笑意爬上眼角眉梢,太子一扫先前的消沉,手握缰绳纵马奔驰,好不快活。

便是待会儿日头变烈又如何?

有了父爱的遮荫,明亮的阳光亦不足为惧。

骑完一圈,他跳下马来,含笑步至父亲身边:

“爹爹,您看孩儿练得如何?”

“不错。”

父亲面容亲切,抬起袖子便要来给他擦汗。

“哞——”

一声牛叫传来。

好好的马场,竟出现牛的声音,众人立马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林间,一头雪白的水牛若隐若现,踱步往这边而来。

朱见深微微眯眼,梁芳惊讶不已:

“平日里见的都是黄牛、黑牛,倒从未见过这种白牛呢。”

朱见深颔首。

余人皆是啧啧称奇,唯有太子淡定一笑。

那白牛悠悠打林间出来,没了树丛的遮挡,大家方才看清,牵绳的是汪直,而牛背上还驮着一名九岁的孩童,身着素袍,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袅袅林雾的缭绕中,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不染凡尘。

朱见深的眸底泛起惊艳之色。

梁芳惊叹:“天呐,这是何处的道童下凡了?”

太子淡淡答道:“自然是四弟弟了。”

待白牛近了些,大家仔细一瞧,坐在牛背上的,不是朱祐杬是谁?

梁芳一脸拜服的瞧向太子:“殿下好眼力呀。”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依旧语气淡淡:

“何须眼力,动动心力即可。”

难怪万贞儿不露面,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瞟了眼父亲那抬起却半道停下的袖口,默默垂下眼帘。

可他的父亲浑然不觉,袖口在不知不觉中收回,一双眼睛只盯着另一个儿子看。

“爹爹!”

朱祐杬向他招手,小脸笑成一朵花。

他笑着点了下头,向汪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汪直立马躬身禀道:“禀万岁爷,这水牛是河南献来的祥瑞,奴婢本想悄悄牵过来,给万岁爷一个惊喜,哪知碰到四殿下,一口咬定说这是他的牛,非要来骑,奴婢怕他摔着不敢允,他就在那儿闹,奴婢没法子,只好由着他。”

朱祐杬小脸一板:“我的牛当然由我来骑,你凭什么拦我?”

汪直面上现出无奈的神色,向朱见深道:

“万岁,您瞧。”

朱见深疑惑地看向朱祐杬:“何出此言?”

“爹爹有所不知,孩儿昨晚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他骑着一头大青牛,说自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什么什么谷关外的。”

朱祐杬挠挠头,细节似是想不起来,梁芳作思索状:

“白胡子老头、大青牛......难道是从函谷关外过来的?”

“对!”朱祐杬点头,“就是这个什么函谷关!”

梁芳又作不可置信状:“难不成是太上老君托梦?”

皇帝眼神一动,又问朱祐杬:“之后呢?”

朱祐杬接着道:“之后他还教了孩儿一篇经,背了好久呢,可等醒来一睁眼,就全都忘了,只记了点开头。”

“背来听听。”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爹爹,后面的孩儿实在记不住了。”

梁芳状似激动:“这不就是道德经么?看来殿下真梦到太上老君了!”

朱见深目中是止不住地欣喜,又问: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朱祐杬没着急回答,先是回忆片刻,才道:

“孩儿看他□□骑得那头青牛甚好,就也要骑,他说这牛可给不得,不过瞧在孩儿八字带有仙根,与他有道缘的份上,可以叫人另送一头给我。”

听到这里,除了太子,余人皆瞟向那白牛。

“孩儿一听,立时就问他要牛,可他却说:牛不在这里送,明早醒来,你去草场等着,自会有人牵来。”

汪直作恍然状:“难怪殿下见到奴婢,会有此言。”

梁芳顿足,连连慨叹:“嘿,神了!真神了!”

朱祐杬又望向父亲,小脑袋一昂:

“爹爹,你说这牛是不是孩儿的?”

朱见深哈哈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

“是,当然是!”

“对了,今早母亲特意嘱咐,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孩儿与爹爹既是父子,也是君臣,因此得了这牛,绝不可忘了爹爹。爹爹,孩儿把这牛献与您,咱们父子共骑,如何?”

“好,好,好。”

朱见深笑呵呵地上了牛背,双手穿过儿子腋下,将他圈在怀里,扯住缰绳,父子二人在汪直等一众内监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往林间去了。

他的三儿子,当朝的太子,则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目送皇帝远去,梁芳回过身来,谦卑的笑容里透着幸灾乐祸:

“太子殿下,看来万岁这会儿是顾不到您了,您看是奴婢给您请个师傅来教呢,还是您先回去歇着,明儿个再看看万岁的心情?”

“我自己练。”

太子面色如冰,独个儿牵着马离开。

只有随侍的平安小跑跟上,麻利的从他手中牵过缰绳,茫茫草场,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渐化为两个小点,远离他们的视线。

梁芳不屑地笑了下,也向那边的祥瑞白牛追了过去。

祥瑞白牛驮着朱氏父子缓缓爬至坡顶,汪直早已命人在石头上铺好毛毯,备好茶水。

两人被内监的搀扶着下了牛背,一起坐到石头上休息,朱祐杬抱着根小糖人舔得一本满足,朱见深满眼慈爱。

梁芳远远瞧见,轻声笑道:

“最懂万岁爷的,还是贵妃娘娘呀。”

说罢,放目远眺山下。

山下宽阔平坦,只边缘处有一两棵绿树,其他全是大片大片的花花草草,最适宜策马奔腾,平安牵着马儿跟着太子来到此处,太子环顾四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这儿练吧。”

“是。”

平安从背上取下一个席帽,太子接过罩在头顶,打伞下走出,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挥着鞭儿驭马前行。

席帽终究不如伞大,所遮阳光有限,令他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抬掌挡在眼前。好在那北疆马似是极有灵性,步履稳健,坐在上面也不怎么颠簸,骑了一会儿,他渐渐习惯,放下手掌,神情自如许多。

忽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哨,紧接着马儿一声急嘶,不复先前温顺模样,突然变得躁动如雷,撅起前蹄就往后仰!

“殿下!”

随行在侧平安惊惶大喊,飞身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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