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急忙起身离椅,撩袍跪地:
“孩儿不敢欺瞒爹爹,孩子的确想劝爹爹革去西厂,却不曾想废黜汪直。”
朱见深眉梢一挑:“哦?”
太子不紧不慢道:“西厂近来行事,招百官愤怨,失天下人心,再任由下去,恐连累圣名,有损爹爹一代明君的清誉。但话又说回来,汪直乃爹爹一手提拔,当差至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就此废黜,不免伤了君臣情义,想来爹爹心里也不好受。因此,孩儿恳请,只罢西厂,不废汪直,一应罪责,由韦瑛承受。”
一席话讲完,藏在眼底的警惕缓缓隐去,朱见深的面容舒展开来,语气也温和不少:
“起来吧,坐下说。”
“是。”
太子回至椅中坐下,朱见深又道:
“听说那、那日群臣在文华门闹事,便是你去劝的。”
太子没有急着接话,立在身侧的梦龄开口道:
“那日奴婢本来是要拦着殿下的,人那么多,形势又乱,万一伤着殿下怎么办?可殿下却指了指奴婢颈间的护身符。”
自从相认后,她再没将护身符藏在领后,而是大大方方的展示出来,这是太子的意思,睹物思人,只要见了它,父亲便会想起周辰安,想起周辰安,自然会把这份情转移到他们这里。
果然,一提护身符,朱见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颈间,好奇地问:
“和它有什么关系呢?”
梦龄道:“殿下说,师父送给万岁的护身符是三阳开泰,希望您吉祥好运接踵而来,可群臣谏诤,把汪直一事和国运绑在一起,伤到万岁清名不说,要传到下边去,教师父得知,岂不为万岁担心烦忧?他这做小辈的,无论是为了舅爷,还是爹爹,都该出面调停,所以就不顾奴婢阻拦,只身去了。”
“哦~”朱见深恍然,又慈爱地望向太子:“长大了,愈发懂事了。”
太子乖顺一笑:“为长辈分忧,是孩儿分内之事。”
朱见深愈发欣慰:“更难得你、你处事有度,行事有方,能当场服众。”
太子神色谦恭:“孩儿年少,涉世尚浅,原也不知该怎么做,想起奶奶总夸舅爷才智无双,办起事总面面俱到。于是,孩儿便设身处地的去想,若是舅爷在,他会怎么做,想着想着,就知道怎么做了。”
“敏而好学,不错。”
朱见深目露欣赏,接着以商议的口吻道:
“那便罢革西厂,废黜韦瑛,汪直——仍回御马监吧。”
太子忙道:“以孩儿之见,汪直不宜留京。”
“哦?这是为何?”
“汪直留京,百官必然担心日后遭其报复,即便罢革西厂,此事也绝不肯就此罢休,定会再次犯颜极谏,说不好还要给爹爹安一个徇私的骂名,届时更不好收场。不如调他去往大同监军,一来,安了百官的心;二来,他可继续为爹爹效力,全了君臣情义;三来嘛,便于他立下战功,将来爹爹想召他回京,百官面前——也有个由头不是?”
末了,太子顿了一顿,又故意补充道:
“此乃孩儿一点浅显之见,舅爷若在,不知他是否与孩儿想法一致?”
“嗯~”朱见深微笑颔首,“别说,你的才智,确有舅舅之风。”
太子心下一喜,面上仍然保持谦恭:
“孩儿只怕东施效颦不得其法,今得爹爹认可,总算如释重负。”
“甚好。”朱见深一拍椅背,“就这么办!”
“殿下,你不是要借力除掉汪直吗?干嘛调他去大同,便宜他呢?”
打乾清宫出来后,梦龄提出这个问题,太子轻叹口气,道:
“圣心向他,靠借力,一时之间是除不掉的。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先把他调走,远离爹爹身边,再寻机会不断里间他们,等他彻底失了圣心,一切便好说了。”
“原来如此。”
梦龄点点头,说话间迎面有宫女抱着板子走来,瞧见他们,微微福了一福,恭敬地喊一声殿下,便立在一侧,等他们先过去,自己再继续前行。
回宫以来,此种情景梦龄早已习以为常,本未放在心上,然而在经过那宫女身边时,一抹细小的彩色掠过余光。
梦龄攸地顿住脚步,向旁边的太子喊:
“等我一下。”
太子不明其意,但还是依言驻足,回首看去。
只见梦龄一个箭步蹿到那宫女面前,一把撸起人家袖子,直接去看人家手腕。
洁白如玉的皓腕,戴着一条由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手绳。
手绳颜色泛旧,线还有些起毛,显然是戴了多年,经常摩擦所致。
那宫女被梦龄这举动吓了一跳,惊惶失措,忙解释道:
“奴婢没有僭越,这不是首饰,只是条五彩绳,奴婢也不是有意露出它的,实在是抱着东西,手臂有所不便,不小心蹭开了袖子,才露了出来。”
她一面说,一面忐忑不安地瞧着眼前的人,只望这位当朝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皇帝跟前儿的红人能放过自己。
谁知对方好似没入耳,一颗心全在她腕间手绳上,凑过脸仔细看不说,还上手来摸,也不知在辨认着什么。
宫女心底愈发没底,身子竟微微哆嗦起来。
许是感知到了她的紧张,对方停下动作,抬起一张俏脸,如花笑颜缓缓绽放:
“是我啊。”
“啊?”宫女懵在当地。
“这个,是我编的。”
梦龄指指她腕间手绳,恐她反应不过来,又接着提醒:
“你给我的竹蜻蜓,我至今还放在柜子里呢。”
“啊~”宫女豁然开朗,眼底星辰徐徐点亮,笑逐颜开:“是你啊!”
两人皆是激动不已,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张口想唤对方的名字,可瞧着对方眼睛,怎么都想不起来,微微尴尬之时,梦龄心头一动,先自报家门:
“我是梦龄。”
宫女瞬间会意,立马跟上:
“我是阿绵。”
傍晚的霞光金灿灿的,为大地披上一抹温暖柔和的薄纱,两名少女沐浴在余晖之下,脸上满是重逢的喜悦。
“哈哈,阿绵,我们又相遇了。”
“嗯!”
“我在清宁宫当差,你呢?”
“我在宫正司。”
“好,等我有空去找你。”
“嗯!”
两人作别,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梦龄还在依依回首,待阿绵身影没入转角再也看不见,她才乖乖转回脑袋,向太子道:
“殿下,往后只让平安陪着你出来,我去干点别的差事好不好?”
太子瞟她一眼:“想借着办差,见你的小伙伴啊。”
小心思被拆穿,梦龄也不否认,扁起嘴道:
“唉,我天天木桩似的杵在那儿,别提多无趣了。总归汪直这事已经告了一段落,暂时也用不着我,恰好最近要搬西苑避暑去,我就去帮林林姐呗,一来为大家分担点活儿,二来还能到处转转,找找以前的小伙伴。”
“行吧,瞧在你立了功的份上,就允了你。”
“谢殿下!”
一听梦龄要帮忙,林林大喜过望:
“太好了,我正愁搬西苑时怎么给殿下选寝殿呢。”
梦龄奇道:“这有何难?自然还是光线好的寝殿呀。”
“你是不难,我们则未必。”
“何出此言?”
“从前在仁寿宫,我们就是这么办的,想助他克服心疾,结果呢?殿下当场冷下一张脸,直接扭头就走,好几天谁都不理,害得我被太后好一顿数落,骂我净出骚主意,惹她的孙儿不开心。”
“还有这事呢......”
“要不上回我那么紧张呢,好在你自有一套,竟让殿下欣然接受了。”
“可能他长大了,想法变了。”
“嗨,跟长不长大没关系,跟是谁办的有关系。你对他意义非凡,他看重你需要你,自然听得进你的话,容易接受你办的事,所以满宫上下,只你降得住他。”
“噢......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我们就不同啦,我们对殿下而言,不过是日常侍奉的宫女,再普通不过。所以我愁啊,这搬去西苑,本就为避暑,若我主张选了光照足的寝殿,殿下嫌晒嫌热,岂不又惹上了是非?可若搬去昏暗阴凉的寝殿,他这心疾治到一半,就此中断,岂不前功尽弃?”
“懂啦,那这事还包在我身上。”梦龄仗义地拍拍胸脯,“有什么我担着!”
安置寝殿的差事,梦龄享受其中。
西苑山水如画,处处美景,太子寝居又在兔儿山,离皇帝、贵妃等人所在的南台甚远,便无甚顾忌,自成一方天地,累了乏了,沿着山间小道走一走,赏一赏沿途美景,别有一番趣味。
正悠然散着步,前方忽然传来火急火燎的喊声:
“站住,你给我站住!”
梦龄循声望去,是名小宦急急忙忙的在追一名宫女,细看那名宫女,不到三十岁年纪,瞧身上衣服无甚品级,应是最低等的使役宫女,她额间破了个口,呼呼往下淌着血,却丝毫不管,只死命的往前跑,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
可她越急越甩不开,又跑了几步,困于体力不足,身子一歪,靠着山壁滑坐下去。
眼见小宦到了跟前,伸臂就要来抓那名宫女,梦龄想也不想,撒腿奔了过去,张臂护在她身前,冲那小宦柳眉一竖,厉声道:
“你哪个司的?胆敢这么作践人,瞧我不报给上边,好好罚你一顿!”
“啊?”小宦懵住,“我、我作践?”
梦龄一指宫女额头的伤,气冲冲道:
“这伤口不是你打的?瞧人家没品级,地位低,就可着劲儿欺负人是不是?”
“哎哟喂!”小宦跺脚,“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负这位姑奶奶啊。”
“啊?”这回换梦龄懵住。
小宦连忙解释:“姑娘才跟太子回宫不久,因此不晓得内情:她叫映雪,是汪公公的人,早年烧坏了脑子,笨笨傻傻的,汪公公不放心,特命小的贴身照看,方才出门散心,脚下一滑,脑袋磕在了石头上,约莫是疼着了,这一起来,就发疯似的跑,小的差点没追上。”
“噢,这样啊。”
梦龄面现不好意思,赶紧让开身子。
小宦过去拉映雪手臂,苦苦劝道:
“我的祖奶奶喂,快回去吧,你额头流了血,小的已经免不了一顿罚了,再不及时包扎,汪公公不得扒了小的皮呀。”
映雪却挣扎着不愿起身,一把抱住梦龄小腿,像个小孩似的耍赖:
“我不和他玩,我要和你玩。”
小宦欲哭无泪:“您可别闹了,人家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您这莽莽撞撞的闯人家地盘,人没问你的罪,就是格外开恩了,您还想玩?我看您是想玩死我的命吧?”
梦龄瞧那小宦可怜,心下着实不忍,便摆摆手道:
“罢了罢了,你别为难,我陪你一起送她回去便是。”
“好好好。”小宦喜极,“多谢姑娘!”
回到映雪住处,梦龄又帮着小宦一起给她包扎伤口,瞧瞧这平平无奇的小院,少得可怜的下人,不禁好奇地问:
“汪公公那么大的权势,干嘛不在宫外置座宅子,把她接过去,弄一院子的下人伺候,不比在这儿省心?”
“汪公公也曾这样想过,但——还是放弃了。”
“为何?”
“一来映雪姑娘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赏景,尤其是冬天的雪景,宫外的宅子哪比得过西苑的风光好?人本来就傻了,还闷在宅子里不得出,汪公公不忍心呀。二来嘛,汪公公事务繁忙,总时不时的被派往外地,这时间一紧,哪有空回宫外的宅子?把映雪姑娘安置在西苑里,他见完圣上、娘娘,还能得空儿顺道来看一看她,多见上个几面。只是西苑到底挨着宫里,若派来伺候的人多了,显得比主子的谱儿大,未免犯了上面的忌讳,所以只派小的看着。”
“原来如此~”
此时伤口已包扎完毕,小宦将药瓶收拢在一处,向梦龄道:
“劳烦姑娘再照看一下,我去打盆水来。”
“好。”
梦龄坐到映雪身边,细细瞅她,虽已痴傻,却仍能看出姣好的五官,可以想见,疯傻前该是个何等灵秀的美人,不由得惋惜:
“唉,疾病害人,好好的姐姐,给烧成这样。”
“我不傻。”
“嗯?”
梦龄疑惑,却见映雪又嘻嘻一笑,拍着手唱:
“杨树叶儿哗啦啦,小孩儿睡觉找他妈。乖乖宝贝儿你睡罢,麻胡子来了我打他。”
歌声勾出脑海深处的记忆,红墙映出的笼影,手舞足蹈歌唱的宫女......
“是你啊!”梦龄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映雪停下拍手,迷茫的望向她。
梦龄扶住她的肩膀,笑眯眯道:
“我刚进宫那会儿碰到过你,咱俩还在红墙前一块儿唱歌呢,我当时才四岁,就这么大点——”
她抬起手掌比划,绘声绘色道:
“还把你误认成要接我回家的人,要跟你一起回家,挨了姑姑好一顿打呢。”
要不是那顿打,她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映雪呆呆瞧向窗外,口中喃喃:
“回家,回家,回不了家......”
“是啊,进了宫,就回不了家了。”
梦龄幽幽道,转念一想,又万分庆幸:
“还好遇到吉哥儿,他会放我回家。”
映雪闻言,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再度耍起赖:
“不回家,陪我玩。”
梦龄正要哄她,小宦惊讶的声音蓦然传来:
“汪公公,您什么时候来的?”
梦龄神情一凛,连忙回首去看。
汪直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正玩味地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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