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顾屿行是顾家长子,三岁吟诗,五岁作赋,过目不忘,聪颖过人,十五岁随其父进入官场,成为他这辈人中最出众的存在,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知晓内情的人都说他会成为右相顾声铭的接班,朝堂会继续在江顾两家手里把持着,可是一场火把什么都毁了,顾家不会把未来交到一个残废手里。

江若被轿子颠得想吐,掀起盖头从怀里掏出偷藏的点心,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擦干净嘴角,重新盖上盖头。

轿外敲锣打鼓的好不喜庆,估摸着时间应该快到顾府了。

她从未听过顾屿行的名字,不过这两日耳朵都快起茧了,谁来她屋里都得说两句顾屿行的好话,再嘲讽她一番。

位高权重、温润如玉、光风霁月,这几个词虽然她不会写,但耐不住天天有人在她耳边说。

可遭遇如此重变的人还会如原来一样吗?

听闻许多健全的人身体残缺后变得暴躁易怒、心理扭曲,喜怒无常。

她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能好好活着就行。

只要活着,就不会完蛋。

她攒了银子,买通门房,托人带进府京城的地图,她想着以后的日子。

但她根本跑不出去,甚至连京城都出不了就会被抓回来……

江芷柔带人打断她的腿,她的银子被扔进土里,一个又一个巴掌把正在做梦的她扇醒。

红盖头随着轿夫脚步颠簸,江若狠狠闭住眼,咬着唇,眼角挂的泪啪嗒滴到嫁衣上,慢慢晕开一片深色。

顾家以顾屿行身体仍需修养为由,将大婚诸礼从简。

背她下轿的大概是顾屿行的弟弟,拜堂时江若从盖头露出的缝隙中看见一辆轮椅,和红丝绸另一端那只净白修长的手。

二人拜过堂,她就被送进了顾屿行的院子。

从寅时到现在她只吃了一块点心,两个不熟的饺子,还想吃第三个的时候,婆子笑得牙不见眼问她生不生,江若说了句生,结果她们就把碗端走了,江若后悔得紧,早知道就说不生了。

婆子走后,江若看到床上的早生贵子,趁着没人注意,手慢慢挪到红枣旁抓了一把,做贼似的时不时往嘴里塞一个。

天色渐黑,江若靠在墙上昏昏欲睡,门吱呀一声,她猛地坐直。

轮椅声停在她面前,眼前的红色被挑开,她一时不适应光线,用力眨了眨眼,待看清眼前的人后,愣住了。

轮椅上的人气质温润,眉目舒朗,没人会觉得他是个瞎子,他将喜秤轻轻放在托盘上,端起合卺酒,递到她的面前,“江姑娘。”

他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淡淡的,清清的,江若愣着神想。

“江姑娘?”顾屿行又把酒往前推了推,轻声唤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耐。

江若反应过来,赶紧接住。

两人在喜婆子的祝词下喝了合卺酒,婆子带着人退下,屋内只剩他们两个。

江若默不作声,低着头。

顾屿行坐在轮椅上,眼神虚虚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良久,江若的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她慌张地捂住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饿了?我也未吃,唤人端些饭菜如何。”顾屿行笑了笑道。

他的笑没有嘲笑的意味,江若望着他的脸,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道:“多谢。”

下人鱼贯而入,又悄悄退下,桌上鸡鸭鱼肉摆了一圈。

江若闻着味咽口水,但也不敢动。

顾屿行转动轮椅往外间走,忽地又停下扭头看她,示意她一块过来。

江若虽饿,但心里实在怕,夹菜时抬头偷偷瞧了一眼顾屿行,心想他真的瞎了吗,明明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

顾屿行吃的极慢,举手抬足间都昭显着世家公子的矜贵。

在今晚不知江若看了顾屿行多少次后,顾屿行放下筷子,饮了一口茶,等着江若慢慢吃。

他只动了面前的菜,江若不由怀疑他真的吃饱了吗,于是试探地用公筷给他夹了个鸡腿,“公子,你吃吗?”

顾屿行脸上有些震惊,闻言摇了摇头,“我吃饱了,姑娘吃吧。”

江若收回筷子,自觉做了错事。

“我真的吃饱了,多谢姑娘。”顾屿行给她递过来一杯茶。

江若受宠若惊地接住,“谢谢公子。”

茶水温热,喝下去回甘,江若杯子刚空,顾屿行又给她续上,江若不敢拂他好意,又喝,顾屿行又给她续,最后一壶茶全进了她肚子。

江若捂着胃,看着一桌子的菜平生出太监逛青楼的感觉,眼看顾屿行还要给她倒,她急道:“公子公子,我不喝了,我饱了。”

顾屿行停住手,脸上浮出歉意,知道先前是会错了江若的意,“抱歉,我以为你爱喝这个就……”

江若忙摆手,“不用不用抱歉,我挺爱喝这个的,刚喝进去是苦的,一会儿尝出来甜了。”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顾屿行的脸色,见他没有要生气的迹象,继续道:“公子我能不能把头上的珠钗卸了。”

顾屿行点了点头,“姑娘自便就好。”

一听他允了,江若边走边揉脖子,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往下摘。

顾屿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铜镜里只有他的一抹衣角。

江若的动作更轻更慢了。

顾屿行深知她孤身一人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的不安,温声开口:“江姑娘,你我即已成亲,以后便是一家人,我如今是残疾之身,与我成亲本就是委屈你,日后你便把这儿当自己家,想做什么就做,不用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日风头过去,你拿着和离书走,顾府还你自由。”

江若的动作停下,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的那抹红,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顾屿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放在江若面前的桌子上。

江若手一直在颤抖,从顾屿行说完那句放她自由开始,她打开纸,上面的字她大多都不认识,只能识出最后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离书末尾顾屿行已经写了名字。

她迅速叠好和离书,抓在手里,扭过身不解地问:“为什么?”

桌上的珠钗有几只掉在地上,江若无心再理,顾屿行弯腰拾起,摸索着桌上的空地,轻轻放上去,他微笑着道:“我不能把你困在这儿。”

江若从江府到顾府,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她本以为在这里会继续困着,但顾屿行把大牢的钥匙给了她。

只要她拿出和离书,她就能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所有人,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认识她,她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江若抬眼看他,他从健全的人变成如今这样,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他面色平静,时间流经他都变得慢起来。

江若终于理解了他们说起顾屿行都要叹一声可惜的心情了,她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真的看不见了吗?”

“真的。”他转动轮椅到窗前,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他笑道:“不用为我觉得可惜。我虽然没了眼睛,但是我还能靠耳来听、嘴来尝、手来摸、鼻来闻。”

他扭过头,看着江若:“有时目不能视、腿不能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江若瞪大双眼,心里刚滋生的同情消失,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能把这样一件足以毁灭人的事说得这么美好。

她恍惚起来,烛火摇曳着在她眼前碎成小片的光点,做梦一般。

屋内又安静下来。

良久,顾屿行听到一声压抑的哭声。

他转过头,脸色慌张地推着轮椅过去,安慰道:“姑娘别哭。”

他这辈子最没办法的事就是看人哭,手足无措地掏出帕子递给江若,“对不住,我说太多了,平白惹你伤心,总之日后我会尽全力让你过得自在。”

他说完,江若哭得更伤心了,委屈地像个孩子,那双杏眼里蓄满了泪,流不尽一样。

江若抽噎着,接过帕子胡乱擦着,挤出一个笑,“我这是高兴的。”

“是高兴的。”江若又重复了一遍。

人们常说月亮是冷的,看着面前的人,她没来由地觉得月亮是暖的。

顾屿行很久没做梦了,梦里的他还能看见和行走。

他站在一间满是书的屋子里,前面有一个正在低头做课业的孩子,是六岁时的他。

顾屿行走到他旁边,盘腿坐下,一大一小共同思考起桌上夫子布置的课业。

屋外一阵孩童的欢笑让小顾屿行分了神,他抬头望向高高的窗子,看着一只在空中摇曳的风筝入了神,忽地那风筝断了线,摇摇晃晃地往下落。

小顾屿行满眼失望,他低下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扔下笔站起来,不顾下人的阻止推开门用力地向风筝掉落的方向奔着。

身后一大群仆人追着他喊:“少爷你去哪儿啊,快回来。”

小顾屿行从未如此兴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嗓音里尽是孩童的活泼,“你们回去!”

“少爷,别再跑了,你走了,老爷会罚他们的。”管家蹒跚着步子也追上来。

小顾屿行慢下来,停住,眼里的一片灰败,又复地亮起,他去找爹!

他这次得了夫子的夸赞,爹会让他和他们一起放风筝的,对,爹会的!

他又跑起来,穿过一道道檐廊,鸟雀惊得飞起,湖中掠过他的影子,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他快步奔着,最终停在一处屋门前。

顾屿行摸了摸他的头,和他一起站着。

小顾屿行喘了两口气,用力推开门,眼里亮晶晶的,一口气说道:“爹,我想……出去玩儿。”

屋里众人扭头看他,顾声铭坐在主位,面色不愉。

笑容僵在小顾屿行的脸上,他收起失态的表情,从容地向众人行了一礼。

“屿行,回去。”顾声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不轻不重。

小顾屿行的眼睛没了色彩,他慢慢将门关上,走向追上来的一群仆人前,向他们拱手道:“抱歉,连累你们了。我们……回去吧。”

眼前一晃,小顾屿行长到了十五岁。

他在祠堂里跪着,脊背笔直,声音沙哑,“父亲,孩儿不想入朝为官。”

一鞭子甩在他的背上,小顾屿行额头沁出汗,脊背轻轻晃了晃,很快又挺直,继续道:“孩儿不想入朝为官。”

“那你想做什么?”顾声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淡淡开口。

小顾屿行脸色苍白,提起他想做什么时眼里浮起亮色,在黑漆漆的祠堂中熠熠生辉,“不知道,但……我想自己支配人生。”

顾声铭冷笑一声,放下茶盏,杯盖碰撞的清脆声让小顾屿行的心颤了颤。

“自己支配人生?孩子,你太自私了。”

小顾屿行双唇紧珉,腮边因咬牙而微微颤动,他的脊背佝偻起来,低着头,眼里的泪垂着不掉。

“你抬头看看列祖列宗,顾家从上到下哪一个人没有自己的使命,谁不是在为了家族牺牲自己!你大姐二姐远嫁他乡,四妹五妹与蛮人和亲,我和你叔伯劳心劳力一生……你肩负着顾家所有人的期望,别因为一时任性,辜负了他们。”

小顾屿行无力地伏下去,头抵着地,那滴泪摇摇晃晃地终于落了下去,再挺起身子时,他的眼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声音还有些哑,他望着牌位缓缓说道:“父亲,我知道了。”

自此,顾屿行成了人人口中的第一公子,受人瞩目敬仰。

顾屿行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幕,推门走了出去。

眼前是白茫茫的天地,无法辨出方向,他漫无目的地逛着,直至看到扑面而来的大火时,眼里才有了一丝波动,

火焰在他身上生了根,越烧越大,他感觉不到痛,麻木地走进熊熊烈火中。

忽地一双手将他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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