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半小时不到，余晖看上去就狼狈了不少，衣衫凌乱不说，脸上不仅青青紫紫的多了很多划痕，还带着些许血迹，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从凶案现场逃出来。

“等等。”就算这样狼狈不堪，余晖也仍然保持沙哑而沉稳的声线叫住顾菇菇，但其中又有多少焦急和祈求，他也说不清。

顾菇菇并不觉得他是来找自己的，拎着用袋子扎好的塑料盒和一次性筷子正准备往外走，闻言疑惑地回头，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下文。

“这里的路不好走，监控也少，我送你出去。”知道顾菇菇的视线此刻在他身上，也大概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他颇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顾菇菇本想来一句“我拒绝你的帮助”回他，但自己是跟着导航也能迷路的人，这里地形又复杂，她还是点点头，说了“好”。

余晖越过她身侧几步，看她还停着不动，回过头，抿了抿唇生硬问道：“并排走，可以吗？”

“哦。”顾菇菇眨眨眼，呆呆地应了声，小步跟了上去，显然她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冬天的天空总是黑得格外快，像是在变魔术，一眨眼的瞬间，天空就被替换，或者像切换ppt，鼠标一点，就切到了下一页。

周围的路变得粗线条，轻易地融入夜色，本就稀少的路灯还喜欢闪来闪去地吓唬人，一切的一切都让顾菇菇心里发颤。这会儿她无比感谢余晖莫名的提议，让她旁边多了一点活人的气息，即使他的面孔也在昏暗的天色里模糊难辨。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要在这样的地方找路，恐怕真的会被自己的恐惧吓倒。

沉默的行进中，余晖蓦然开口：“你说得对。我并非不需要早点回家，如果我早点放弃或者接受你的帮助早点回家，或许一切会不一样。是我冥顽不化。”

这话简直是平地起惊雷，把顾菇菇炸得一个激灵，走路都踉跄了几下。

她以为冬天的天已经转变得够快，没想到余晖的态度还能转变得更快。他的前摇呢？怎么突然就幡然悔悟了？

但顾菇菇有一个毛病，她一旦听见别人道歉或者反思自己就会也开始反省：“不不不，我想过了，是我不好，我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没想过你到底是否需要。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意愿。”

余晖摇头，想起了自己一路冲回家里后重现的噩梦：散落的物品躺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嘶鸣，蔓延成片，妈妈蜷缩着抱住头沉默，遍地荒芜。而男人还坐在沙发上无知无觉地往嘴里灌酒。他鼓起的肚皮里盛满了粘稠的恶意，伸展的手脚像肆意挥舞的藤蔓，地上的碎片像丑陋的伤痕，敞开的房门是朝他张开的血盆大口，只等他踏入其中便立刻绞杀、分食。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跑过去，第一时间护住了他的妈妈。

酒瓶在背上敲下的那一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就是这座饱经风霜的房子，沉默地接受来自外界一次次地捶打，也只能矗立着支撑起这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即使这样也同样保护了他最厌恶痛恨的人。

在外奔波了一天，他已经很累了，而疼痛又使得他的一部分灵魂抽离出来，飘上天花板，又一次无比清醒地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处境，看自己又一次无声地咽下那些苦痛。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支撑多久。

男人发泄了一番便起身，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醉醺醺地进了卧室倒头就睡，不久就传来了鼾声。

余晖熟知男人的作风，简单帮妈妈处理了下伤口，再清理一下地上的碎片便急匆匆地下楼了。他猜顾菇菇还在李奶奶那边，即使她已经走了，他也要去确认一遍。

思绪回到现在，余晖继续说道：“不是的。我确实需要帮助，你的想法没有错。”

“我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他最终坦然道。大概是痛苦与疲惫让他所有坚硬的甲都溶解殆尽，大概他的那部分游离的魂魄还未回归，他就这样把藏在心里最深处喋喋不休的声音诉之于口，但说出去后心底的沉重也没有减轻半分，只是麻木的悲凉。

顾菇菇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力，那种晕眩而昏暗的无力，她早该想到的。可是，现在她应该说些什么？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那些苍白的语句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她选择沉默，低头让围巾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既然知道身处的是一个怎样的泥潭，既然知道希望有多小，又怎么能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别人可能只是扔来一根绳子，我也害怕绳子跟我一起陷进去。我最怕看到别人为我付出，也最怕浪费别人的好意。我不过是个自己都没信心能改变自己境遇的人，把珍贵的善意用在我身上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菇菇忍不住闷声反驳他：“可是别人并不一定想要回报，也不一定在意她的帮助能达到什么效果。”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样想然后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让别人的好意浪费。”余晖的语气是理所应当的平淡。

“……不会浪费的。”顾菇菇颇为郁闷。

“我一直很惶恐，对于你们对我伸出的援手。你越考虑我，就越让我感到自己的自私。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我甚至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感谢你。”天色的掩饰下，余晖的神色晦涩而黯淡。

余晖用力闭了闭眼：“我就像一个沙漏，沙漏不过是被放在某个地方，时间却无止境地从中流走。我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就像我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或许你们给予的不过是几粒沙，可对我来说时间的流速却加快了。加快的时间不断提醒我，快没时间了，我就要想尽办法去找到更多沙子填满空缺，再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找沙子往里填，最后却总要重新来过。”

“我不过是个放在那里被人颠来倒去的沙漏。时间，金钱，人，我什么都留不住。我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顾菇菇不知道沙漏、沙子在具体比喻些什么，她也不想去问他到底被赋予了怎样的命运，但她能感受到他深切的痛苦，这就够了。

顾菇菇伸出空着的手把围巾往下拉了拉，让自己的整张脸都暴露在冷风中。她停住脚步，仰起头看着余晖：“……总有一天，你会摆脱你的命运的。我们帮助你的目的不就在于此吗？”

“我觉得希望一点不渺茫，你有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所有想要帮助你的人都一定希望你在我们的帮助下会过得越来越好，挣脱困难的处境。我们都相信你。”顾菇菇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你们”都是谁，但她想一定都是曾经想要帮助余晖的人，所以她用了“我们”。

“这些帮助一定不会是无济于事。就像你说的那样，就算只能改变一点点，哪怕改变的只是你回家的时间，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一根绳子不够，或许2根绳子就能把你拉上来了。我们不想眼睁睁看你沉下去，也希望你……不要放弃你自己。”顾菇菇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不想自己的话变成一种道德绑架。

这只是她的愿望。

余晖的眼睫颤了颤，又想到刚刚在给妈妈处理伤口的时候，她轻声地叮嘱：“小晖，一定要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地方……不要放弃。”

他用力握了握拳，泪珠从脸颊滚落，又被他踩在脚底。

说话的间隙，两人来到地铁站口，路灯明亮的光驱散了黑暗中的迷惘与悲伤。

顾菇菇终于发现一个垃圾桶，走过去把手里的塑料袋扔掉了。她以为余晖会离开，可他仍然在她身侧。

她歪了歪头，也没有走。

余晖用轻微哽咽的声音对她说：“谢谢你……我会的……对不起。”

顾菇菇愣了愣。

余晖勾起一个僵硬而难看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了他曾挂在手臂上的二维码，双手捧到顾菇菇面前。路灯映照下，他的眼眸格外水润，含着一点祈求意味地问她：“要加个二维码吗？……礼物我没带来，开学了补给你。”

顾菇菇扬起一个足以照亮黑夜的明媚笑容，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点了好友申请。

余晖低声和她道别，匆忙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又从眼眶涌出。忽然感受到衣服被扯了几下，他仓皇抹去脸上的泪水又转回去：“怎么了？”

顾菇菇把身上翻出的50块现金塞进他的口袋：“你认识那个摆摊的奶奶对不对？她请我吃馄饨，我过意不去，观察了半天也找不到时机把钱给她，反而觉得自己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你认识的话，这事就交给你啦。”

余晖应好，再次和她道别。

顾菇菇笑眯眯点头，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的瞬间火速把余晖这个名片分享到她和白羽他们四个人的群里：【一个朋友的兼职，你们可不可以帮忙加一下？】

三人都爽快答应了。

另一边，接过顾菇菇重任的余晖回到李奶奶的小摊前。

李奶奶见他回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小晖，把人家女孩子送到地铁口了吗？”

“嗯。”恢复正常的余晖重新变得沉默寡言。

李奶奶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吃馄饨，他摇摇头拒绝了。

李奶奶的顾客很多，手上的动作不停：“小晖，别总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那些碎了的，就不要再拿自己的前途去补了，更不要伤害别人的好意。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小晖，奶奶相信你，你也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你要是真有那么不好，又怎么会有人愿意帮助你……小晖，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善恶到头终有报，小晖，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苦尽甘来的。”她说到最后一句时，也有些说不下去了，锅里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沉默着搅动锅中的水，余晖走到她身旁：“我会的，奶奶。”

趁她感动得不住点头的时候，余晖眼疾手快地把钱塞进她的围裙口袋里就立马跑走了。

李奶奶怔愣着，手在围裙上擦了好几下才去摸口袋，发现是一张50块的时候，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把钱仔细地折好，妥帖地放进了自己的挎包。

……这两个孩子啊。

结结实实写了快一天。想过直接让余晖讲清楚自己的遭遇，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写。

上章可能忘记说了，谢谢新收藏的那个小可爱>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