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余(二)

沃岩刚下了一场大雪,初冬时萧瑟的气氛也就渐渐的,明显了起来。天气冻得人不停地哈气才能感受到一点温热的气息,来来往往的都是赶了早要买货的商贩。薛老头那家当铺一向是整条街最晚开门的店,平常里大家都摸透这老头不爱上班,从不赶早来。

天刚蒙蒙亮起,沃岩尚还在城主逝去的悲痛中,街上市集刚刚有了点生气,商贩与来往的老主顾家长里短地唠,举着糖葫芦串的小商贩和背着一筐杂物的卖货郎坐在街旁絮絮叨叨地说话。

“昨儿那事真是怪了,本来想着要给老城主放盏河灯,”卖货郎摆弄着他那几串糊了厚厚一层糖浆的糖葫芦,一脸莫名地和商贩说这话,“谁知道刚从坑人的薛老头那家店买了东西出来,跑到漠川边上的时候,这河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冻起来了,明明昨儿刚入夜的时候还流着水,过才半个时辰就全是冰了。”

“……你这话,倒让我记起来,上次漠川的水结这么厚的冰还是十年前。今年冬远没有那一年一半的冷,怎么也——唉,那位,当心着点,别碰着我的货了。”卖货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正要去回忆那个难忘的冬天,瞥见自己插背篓上的小风车掉在双白靴边上,忙急着一把抓回了自己的货。

卖货郎用手指拨弄着风车,确定风车还能转的起来后,偶然一瞥,看见个身长玉立的公子,腰上一杆青玉笛子,一身衣物虽然是全白,卖货的却看得出是上好的丝绸料子,衣角绣着朵娇花暗纹。

“呦,这位爷,咱这有一箩筐的小玩意,拿来解闷是极好的,爷要不看看?”卖货郎当即陪笑,又见那公子像是没听见一样望着身后禁闭的店门发呆,吃了一嘴冷又忍不住说道:“爷要是要来这当铺当些财物,我劝您还是不要等了。”

“怎么?这当铺不开了么?”尚涵手里捻着串磨得光亮的玉珠,听见这话才冷不丁开口问。

“那倒是还开的。就是这当铺,跟开这当铺的人,都怪得很。”卖货郎连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献殷勤似的指着当铺的牌给这公子哥看。“哎,这当铺只当雕刻,珠子金片玉块别的什么都不要。”

那人听得皱眉,又凝眸盯了那店面半晌。

卖货郎见他不打搅,自顾自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您看这当铺,可不是怪了。说起这薛老头,还真也是怪了。据说他原是哪个地方的大老爷,十几年前迁到咱这穷乡僻壤的地干起了这行当。可要是单看这事,大家也并不觉得他有多怪。”

“但是一个开当铺的,不收黄金珠玉,不收翡翠玛瑙,只要雕刻,木雕石雕也要,别的一概不要。不管这些雕刻是金子还是宝玉做的,那薛老头都两倍开价,赎回还是按原价。不过他看雕刻手法的眼光毒,一般送来了百十来个,能让他收的也只那么一个。这么十几年下来,他收了几十个雕刻,亏的数能抵我们这些人一辈子的吃。”

那人不作声,沉默着听了卖货郎的话,手里的那串玉珠被他攥得磨蹭出了点细碎的声音。然而那人面色平常,只轻轻看了卖货郎一眼。

卖货郎还自顾自津津有味地讲道着:“您想想,哪个有钱的主会来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开当铺收集民间雕刻?还一开就是十几年,这不就是把钱当水花,闲得慌了嘛。”

尚涵听着这话,心里暗暗想着这个薛老头恐怕绝不只是个怪人而已。

他远从清平来,一路先去若月讨了借居的地方,又马不停蹄来了若月与洛云交界的沃岩。

安何那个破事一堆的混账东西,混到就要被自己亲娘全世界通缉还自己一点动作也没有的这份上,也真真是个天纵奇才,天性能憋了。

尚涵咬牙切齿地痛骂他一句。

不等他吐出第二句,他身前突然传出的一阵木门被吱呀推开的声音,他赶紧朝那粗鲁推门的老头看去。

薛老头眯起眼,一双盯着他的眼睛纹丝不动。

尚涵被他看得有些许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没来得及想好跟长辈会面的开场词,薛老头就喘出一口气,不客气地开口:“没雕就走,我这里不要珠子。”

尚涵被他一声粗气吓得舌头打结,半点没了在卖货郎面前的高冷劲,成了个瓮声瓮气的闷葫芦:“……有,有雕。”

尚涵慢腾腾地从身上摘下一个玉石镂刻的章,薛老头瞟了一眼才堪堪让了位,示意尚涵进去说话。

薛老头摸着玉章的质地,翻来覆去将一枚小玉章看了个遍,连底下刻的纹路字样都仔细观察了个遍。他看了好半晌,又拈着这玉,抛在空中,掂了掂重量。

“木槿纹,尚家的章,你小子敢当?”薛老头两只瞪得牛大的眼睛盯得尚涵心虚,他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摸起玉来最是准,清平玉一向是上等,何况这是尚家的玉章。

尚涵眼珠子转了许久,见薛老头研究玉章的神态渐渐专注了起来,硬着头皮找了句话说:“前辈……家父这次遣我来是叫您回清平去的。”

薛老头连头也不抬就斩钉截铁地道:“不回。”

尚涵忽地想起些痛处,硬生生逼出了点盈盈的泪光:“前辈……您要是再不回,我爹给您建的玉阁就又要再拆了……”

薛老头愤愤地放下玉章,玉章被他狠狠砸到桌面那一刻,把正在憋眼泪的尚涵吓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滴,尚涵本就煎熬的内心又挨了一刀。

薛老头一只威力无穷的手掌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尚涵一跳,看着他拧作一团的眉眼发怵。薛老头一腔火气:“拆就拆,他一把火差点烧死老子,建个破房子就想再骗我去了?”

薛老头听着身边那个长得俊但着实怂的年轻人没了声,偏过头去看才知道这兔崽子已经被吓得掉了眼睛里含了一汪的水。

薛老头再要发作,看着他那一副可怜兮兮下一刻就能哭的蠢样,被传闻里风流倜傥的尚大公子生生气笑了。

怪不得,怪不得啊!尚作铭他妈的脑子有病吧?!堂堂尚氏子弟,怎么给他教成这幅样子,越往后越当不了事?老子是只老虎,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狗熊!

难怪他要请我回清平!薛老头气得胸闷,看尚涵哪哪都是不顺眼。

薛老头看他憋得两只眼睛通红,实在忍无可忍:“干什么?你老子天天教你掉眼泪吗?你哭个什么劲?”

尚涵欲哭有泪不敢掉:“前辈……玉阁再建一次,我就要再上房铺一次瓦……到现在,我已经铺过四次了。”

薛老头震惊了一下,也只有一下。下一秒他看见尚涵就要一珠子连线蹦出的金豆,连拉带拽把人推出门,把玉章塞他手里,猛得一推,再把门一关,再也不敢看着这姓尚的。

尚涵踉跄了几步,收回了眼角要掉不掉的眼泪,眼角微微地透着红,他那串玉珠仍然握在手里,玉章安稳地在袖里收着。

尚涵眼瞧着小门一开一合,刚才还委屈得不行的那副表情在看不见薛老头后彻底转换。他轻淡地瞟过薛老头的当铺,唇角无端生笑。

卖货郎还在不远处守着背篓,小风车顺着风力开始慢悠悠地转。尚涵眼神几次流转,抬脚走进街市。

尚涵一路毫无目标的乱走,有时一连经过了三次同一个地方也毫不在意。就这般地走着走着,漠川那冻上了厚厚一层的水面也到了他眼前。

他缓缓蹲下身,用并不温暖的手指碰了碰坚硬的冰面,轻轻地在冰面上描了几个字。

对岸一个浑身**的人影迟钝地抬了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像是破了洞的黑天,怎么也看不到底。

长余拖着一身不合身的长袍,银白的发丝沾了水严丝合缝地粘在鬓边。阳光并不怎么充盈的早晨,尚涵其实看不清楚对岸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可他就是隐隐约约觉得,那绝对是个一贯不懂得美丑的愚笨的半妖半人。

尚涵在初阳完全升起前,趁着最后一点清爽的早风,轻松地对着踱步而来的人露了个笑。

“长余,我们好久不见。你还在请朋友喝茶吗?如果玩够了,把他们放出来,我来招待他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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