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刻意转过脸去,不看他,只看桥。
升门水桥不怕洪讯,还可以有效御敌,实在是厉害,沈令心中赞叹,等船队驶过水桥,他回头看去,再也看不到了,才和叶骁回了船舱。
这几日不停有传令的小船来往,叶骁和黛颜格外忙碌,带沈令看升门水桥其实是叶骁忙里偷闲,看完了,他朝自己寝室走,一边走一边拔了头上簪子,本就被风吹乱的长发刹那披泄而下,然后本来要跟他告辞的沈令一下就站住了。
看他站住,本自要开门的叶骁也站住了,两人都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盯着叶骁一头乱发,慢慢地说,殿下,请让下官为您梳头。
叶骁无言地瞅了他一会儿,说,你跟披头散发这四个字儿有仇么?
沈令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大概前世有杀身之仇。
叶骁嘟囔了句行吧,推开了门。
已经好多天没进叶骁屋子的沈令,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震惊了。
这间屋子,堆满了文件。哪哪儿都是。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叶骁拈着袍角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进了内室,沈令跟过去,待叶骁在榻上坐好,沈令还不敢置信地瞅了外间的文山一眼。
叶骁从镜子里看了看他,说那都是这几个月积下的大理寺的活儿,之前在北齐不方便看,现在回了塑月,只能加班加点了。
塑月每年十月底勾决,七月到十月初大理寺需要复核所有呈给皇帝勾决的死刑案件,这也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叶骁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但是今年碰上打仗,好不容易叶骁回国,等待他的就是快堆到屋顶的案卷——而且一个月内必须看完。
叶骁说,好家伙!看到这么多文书从船上搬过来的时候,孤立时两腿一软,险些给案卷们磕一个。
说完,他惨然一笑,一脸生不如死:“这只是三分之一而已……”
……那是挺想死的……执起银梳,握住他一把长发的沈令心有戚戚焉。
他今天没仔细看他,现下从镜中望去,沈令才发现叶骁面色略白,眼下一片乌青——他身上“黑素”余毒还在,半个月前还为他承了一半“泥销骨”的痛苦,现在又这般疲劳……
沈令垂头,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只蝴蝶在轻轻振翅,羽翼轻柔,却搔得他心尖微疼。
屋里虽然很热,又不能开窗,但是他手中叶骁的长发却水一样凉润。
叶骁发上有降真香的味道,清锐而烈。
牙梳轻柔滑过头皮,把头发一点点儿梳顺,叶骁觉得一股倦意起来,他合了眼,隐隐约约地咕哝:“……你就这么喜欢和我结发?”
沈令刚给他别好簪子,听了这句心头猛的一震,他再向镜中看去的时候,忽然腕上一沉,叶骁已经靠在他腕上,睡着了。
叶骁醒着的时候,带着一种癫狂风流的戾气,但一合眼,俊美面容上就带了点儿幼稚,像个少年。
他就这么无声地睡在他怀里,靠在他腕上,压着他青色的长袖。
沈令慢慢往前,坐在榻上,叶骁顺着往下滑,像条滑溜溜的鱼落到他腿上,侧身钻到沈令袖子底下,彻底睡了过去。
八月黄昏,暑气蒸腾,四周极静,只能隐约听到浪声,而叶骁,安安静静,睡在他腿上。
半年之前,他们兵戎相见,山南关下性命相搏。
他那时是为人不齿的领军宦官,他是暴戾闻名天下的秦王。
不知怎的,沈令一恸,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微微酸楚,他伸手,轻轻拂去叶骁鬓边一丝乱发,心里不其然地想起昔年父亲教他念书的时候,吟诵的一句,岁月忽已晚。
然后沈令就忽然明白,为何叶骁之于他与所有人不同,那不同又在哪里。
他喜欢叶骁。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叶骁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让叶骁喜欢他。
他是个残缺的宦官,有什么资格喜欢人,和,被人喜欢呢?
沈令轻轻合上了眼。
他平生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八月二十七,船队抵达丰源京郊的港口。
八月二十八上岸,宿到了京郊行馆,八月二十九,正式入城。
来迎的是叶骁的姐姐楚国王姬,率百官王公离京二十里亲迎。
显仁帝、楚国王姬和叶骁,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弟,叶骁和上面的兄姐年纪差得颇多,尤其是长姐楚国王姬,长女也只比叶骁小四岁,一直把自己这个幼弟当儿子来疼。
奠酒浇祭赐筵,一干仪式折腾完,已经快下午了,王姬直接拉着叶骁上了她那乘错金四望车。
到了车上,王姬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圈,摇着头说,“瘦了……”
叶骁抱着姐姐手撒娇,说能不瘦嘛,北齐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吃。要不是我的司膳女官厉害,我早饿死半路了。
说着说着,他正色问道:“姐夫还好吧?我这次捎了北齐最好的老参过来,给姐夫补补。”
听他提起自己丈夫,王姬长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我现在也不求他好了,只求别一年重似一年就好,今早还晕过去一次。”说完,两人都沉默片刻,王姬莞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锦盒,里头一盒晶莹剔透,轻轻一碰就微微弹动的雪冻一样的小食,内中金色蜂蜜腌渍着朱红牡丹花瓣,压制成各种花型,闻着就异香扑鼻,正是王姬府上最拿手的甜点天雪冻。
叶骁要王姬先吃,她笑着拈了一块,看她吃了,叶骁才抱着小盒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一盒天雪冻他吃得风卷残云,看得王姬心疼,说你吃慢些,这东西有的是,我已经给你府里送过去了,你别噎着。说完这句,她忽然若有所思,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包拿樱桃蜜饯做的樱桃煎,语带悲悯地说,“算了,你多吃点……”
叶骁一听吃不下去了,他惨兮兮地看着王姬,“姐,让我死个明白?”
“……蓬莱君入宫了。”
叶骁一下就觉得樱桃煎它不香了,王姬看着他,“蓬莱君特意为你入宫了。”她指了一下他手上的镯子,“为了你中毒的事情。蓬莱君说,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得一个月用了两次‘昆山碎’的。”
说完,她同情地拍拍弟弟的肩膀,“三郎,自求多福吧。姐是救不了你了,最多帮你收尸。”
叶骁一脸死相地被拉进了塑月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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