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当寒风裹冰雨漫过附院的红砖墙时,女生寝室里总飘着毛线针碰撞的轻响。那年头,班里的姑娘们都疯魔似的给男朋友织毛衣,青的、灰的、驼色的线团在床沿堆成小山,针脚里藏着说不出口的欢喜。夏含溪也跟风,攥着攒了半月的零花钱,在街角毛线铺挑了两斤草绿色的线。

“这颜色衬他。” 她摸着软乎乎的线团,指尖都泛着热。砚卿有件旧毛衣就是草绿色的,洗得泛白,也缩了水,可他皮肤白,穿在身上总显得干净又精神,但有些不合身了。“亲手织的才叫‘温暖牌’。” 她像有经验的同学讨教针脚花样时,心里都是砚卿穿新毛衣时的样子。

那天晚饭后,含溪坐在下铺同学的床沿织毛衣,腿上摊着织了一半的毛衣,银针在指间翻飞,草绿色的线像条小蛇,一点点爬成成型的花纹。砚卿就坐在旁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起初含溪没在意,直到后颈泛起细密的热意,才觉出他的目光有多沉。那目光像春日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把她的脸颊、耳尖都烤得发烫。她攥着毛线针的手开始发紧,针脚差点织错,却偏要装作镇定,指尖更快地动着,心里的小鹿却撞得越来越凶。

“别织了” 砚卿突然伸手,轻轻抽走她手里的毛衣,随手丢在床铺上。没等含溪反应过来,他已经拉起她的手腕往外走,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再织会儿嘛,” 她挣了挣,声音里带着点娇嗔,“还早呢,想快点织好给你穿。”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把她的热意吹散了些。走到附院外的河边,砚卿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星星:“你刚才…… 实在太美了。”

含溪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哪有那么夸张,跟平时一样。”

“不一样。”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辫子,“今天梳了双麻花辫,眼睛亮得很,脸白里透红的,织毛衣时专注的样子…… 看得我都入迷了。”

含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辫子。这发型是她初中就爱的,一半是受琼瑶剧里女主角的影响,一半是因为李春波那首《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是当时纯情少女的标配,文艺又多愁的夏含溪自然爱得紧。可她总怕人说三道四,平时都乖乖把头发扎成马尾或半扎披着,只有心血来潮时才梳次双麻花辫,没想到偏偏被他撞见,还让他这般失了神。

含溪抿着嘴笑,心里甜得像灌了蜜。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她,喜欢她藏在文静外表下的温柔。

抬头看他时,目光正落在他的眼里,温柔得让人心慌。

毕业前她照过一张梳麻花辫的照片寄给砚卿,可那时他在渚州颠沛流离,搬家时弄丢了。后来他总说遗憾,没能留住她最美的样子。

腊月中旬后的那段日子,像泡在蜜里的糖,甜得发黏。他们在砚卿的“贫民窟”,把日子过成了偷来的时光。有个周末,两人赖在床上到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在被单上投下格子影。砚卿突然搂着她的胳膊,哼起不成调的婚礼进行曲,“噔噔噔” 的节奏里带着傻气。

“看,我们在举行西式婚礼。” 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含溪戳了戳他的胳膊,忍不住笑:“这也太简陋了吧?我妈要是知道我这么嫁了,得有多伤心。” 她瞥到墙上贴的《魂断蓝桥》海报,忽然换了调子,哼起《友谊地久天长》。

砚卿愣了下,挑眉看她:“咦?你还会唱这个?”

“小看我了不是?” 含溪扬了扬下巴,“这是《魂断蓝桥》的插曲啊。不过我还没看过这电影,讲什么的?好看吗?”

他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声音低低的:“讲一个芭蕾舞演员和军官相爱,军官去打仗,她以为他死了,生活所迫做了妓女。后来军官回来了,她觉得没脸见他,就在蓝桥上自杀了。”

夏含溪的手指抠着他的衣角,心里泛起涩意:“好悲伤的故事。” 她顿了顿,又说,“国外名著好多都这样,我看《茶花女》时感动得不得了,玛格丽特太可怜了……”

他们就那样躺着,从《简爱》聊到《茶花女》、《家春秋》,从大仲马聊到巴金,从过往的读书时光聊到对未来的模糊憧憬。阳光慢慢移过床脚,空气里飘着书页的清香,连呼吸都变得绵长

可欢乐的日子总像指缝里的沙,抓得越紧漏得越快。转眼就到了年关,附院的梧桐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蓝的天。那天夏含溪上白班,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寝室时,天已经黑透了。只见砚卿摇摇晃晃地来到寝室门口,一身酒气扑面而来。

“你怎么来了?” 她赶紧扶住他,他的身子沉得像块大石头,头歪在她肩上,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

夏含溪咬着牙,半扶半拖地带他往他们的“小家”走。从附院穿过医学院的林荫道,再拐进学院后面的小街,短短一段路走得她满头大汗。他太高了,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把她一起带倒。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躺好,她才发现他眉头紧锁,眼角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年终奖…… 不公平……” 他迷迷糊糊地哼着,“干得多…… 拿得少……”

夏含溪的心揪了一下。她还没毕业,不懂职场里的弯弯绕绕,可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像被针扎。她蹲在床边,轻轻给他脱鞋,烧了热水拧成热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毛巾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翻来覆去地哼唧,她就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给他端水喝,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

后半夜他终于睡沉了,呼吸变得均匀。含溪脱了外套,轻轻躺在他身边。他很苦楚的样子,睡着时也皱着眉,他翻来覆去地叹气,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是梦里还在为那点不公生气。她伸出手,想抚平他的眉头,指尖刚碰到,心里却莫名一慌 ——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第二天含溪上早班,天刚亮就爬起来洗漱。怕吵醒砚卿,她动作轻得像猫,穿鞋时却猛地对上一双眼睛。砚卿靠在床头,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盯着我看什么?” 她的脸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有些哑:“没啥,就想好好看看你,总觉得看不够。”

夏含溪没再问,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漫上来。她匆匆洗漱完出门,冷风一吹,眼眶竟有些发热。

快过年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卷着碎雪碴子,刮在脸上有点疼。夏含溪裹紧棉袄,脚步却轻快得很,从哥哥单位出来时,包里揣着的两千块钱沉甸甸的,像揣了团暖烘烘的炭火。

“哥刚领的年终奖,硬塞给我的,说让我买两件新衣服过年。” 她推开斑驳的木门进了她和砚卿的“小家”。冻得通红的脸嘴里冒白气,“我去我哥单位了。”

她边说边走到他身边:“你看,两千呢!我哥说要我买几件衣服穿。”

他看着那沓钱,沉默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含溪,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含溪正忙着数钱,指尖划过崭新的票子,心里盘算着怎么花这些钱。

“家里想添台电视机,” 他声音低了些,眼睛盯着地上“我攒了些,还差八百块,你…… 能不能先借我?”

话音刚落,含溪已经数出八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多大点事,” 她把钱往他手里塞,脸上的笑没散,“早说啊,我还以为啥难事呢。”

他愣了愣,接过钱时指尖有点烫,捏着票子的手紧了紧。含溪往他怀里靠了靠,“钱哪有你重要。” 她抬头看他,眼里满满的不舍,“再过两天就过年了,你要回辛梓县,我也要回南坪,这一分开,又得等好一阵子才能见了。”

他把她搂得紧了些,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等过完年,我尽快回来看你。”

含溪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刮,她看着他手里那沓钱,忽然觉得这八张票子轻飘飘的 —— 比起即将到来的分别,这点钱算什么呢?只要他能好好的,只要年后还能这样抱着他,就算把这两千块都给他,她也心甘情愿。

那年回家过年的记忆,在夏含溪脑子里像蒙了层雾。只记得妇科实习的老师格外照顾,给她放了几天假;记得妈妈做的盐菜肉很香,可她总吃不出味道;春晚节目中王菲和那英唱的《相约1998》带来对来年生活的期待,但没有砚卿在身边总是空落落的。大年初三就盼着回学校,连给亲戚拜年都心不在焉。

等她回到学校,寝室里已经热闹起来。同学们从家里带了腊肉、香肠、糯米糍粑,一到下班就围在电炉旁忙活,油香混着蒸汽,把冬天的冷意都驱散了。有男朋友的姑娘们,吃完饭就钻进各自的小角落,牵着手说悄悄话;没男朋友的就凑在一起打扑克、读小说,笑声能掀翻屋顶。

只有含溪,躲在自己的蚊帐里,借着寝室里灯光织毛衣。草绿色的线团在床头滚来滚去,银针穿梭的声音在安静的帐子里格外清晰。别人的甜言蜜语从帐外飘进来,她却只想着砚卿 —— 他在家吃了吗?有没有想她?那件没织完的毛衣,针脚里全是翻涌的思念,缠缠绕绕,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的心裹得紧紧的。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毛线,忽然想起那句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原来这千针万线里,藏的都是剪不断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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