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鸦鸦

*

寺澜王宫的宫墙极高,好似一眼望不到边际。

本就闷热潮湿的南方地域,被围得密不透风。

一只蜂鸟偶然闯进这片砖瓦铸就的“森林”,盘旋着却总也飞跃不过高墙,最终“咚”的一声撞晕在墙角。

听见动静,邬玊手搭凉棚置于眉骨,勉强遮掩掉刺目的光线,总算能看清被日光照射得发白的地面。

原来是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鸟,正翻着肚皮瘫在她脚下。

小鸟的两只脚上下扒拉两下,却翻不过身,背部的羽毛经受地面炎热的炙烤,已有些冒烟。

邬玊俯身去捞,可是有一双手动作比她更快。

她抬眼对上那双手的主人,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引路的内官不知从哪抽了块帕子,正准备抓鸟。

他一手捻作兰花指抵在自己鼻下,伸出另一手兰花指垫着帕子戳了戳鸟。

见鸟肚皮都没再鼓一下,那内官捻着指尖用帕子将鸟捏起。

他将捏着鸟的那只手伸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捏着鼻子对旁吩咐了些什么,一个品阶低一些的小内官赶忙上前将鸟拎走了。

少顷,不远处飘来了炙烤肉类的香气。

邬玊皱眉,她虽听不懂,可也看得出这只鸟儿是凶多吉少。

颜桑伏在她耳边,悄声道:“在寺澜,飞鸟一类皆被视为不详之物,你若方才碰了,咱们今日只怕是要被请出去了。”

“飞鸟不祥?”

邬玊很是意外。

这与琰朝截然不同,琰朝自古以凤凰为尊,凤凰乃是皇后品阶才有资格享用的绣样。

若有幸得遇百鸟来仪、仙鹤临门,那更是亘古流芳的祥瑞之兆。

邬玊纳罕,忽地想起什么,小声问道:“那寺澜人怎的会用青面鸦羽纹的料子制衣?”

颜桑没急于回答,垂下眼睫凝着她,随后了然一笑道:“原是因着这个。”

“所以,”他的尾调有着低沉声线都压制不下的上扬,“你早有把柄,知我是从寺澜而来,还是护下了我没有报官。”

邬玊转头避开他那快要溺死人的眸子,道:“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留你尚且有用,信不信这趟回去我就抓你去官衙?”

颜桑歪着脑袋,凑到她眼前,笑着道:“甘之如饴。”

邬玊抬手,伸出两指点在他额头,将人挪开自己跟前。

“说正事。”她道。

颜桑清了下嗓,收敛住嬉笑的神色,低声道:“因为寺澜人只供奉黑鸦。”

“黑鸦生来可怖,不似其它雀鸟模样乖巧、惹人怜爱,就连叫声也不如旁的鸟儿动听。”

“寺澜王室为了确保民间崇敬黑鸦以其为尊,便下令,凡见其余鸟类者,一律杀之绝后。”

“否则……”

见他讳莫如深,邬玊更是焦急想要知晓下文,“否则如何?”

颜桑一字一顿,慢悠悠吐出了三个字。

“诛-九-族。”

邬玊震然,差点没压制住音量:“只是一只鸟儿罢了,便要诛连九族?”

怪不得,自打她进了宫门就只觉浑身不适。

寺澜皇室竟然狠得下心,以如此赶尽杀绝的方式铲除异己,这作风当真扭曲的紧。

邬玊背后传来一阵恶寒,连带着被日头晒出的细汗都瞬间变得凉涔涔。

“少主可是怕了?”

颜桑挺直着背脊目视前方,只微微侧头靠近她,厚着脸皮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邬玊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但是经他一番打趣下,那股不适的凉意倒是散去不少。

行走在压抑的高墙下,经历几番兜兜转转过后,二人终于来到内殿。

甫一进殿,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迅速将邬玊包裹,刹那间褪却了她一路走来激出的汗珠。

屋外艳阳高照,殿内却是透不进多少光亮。

案几、交椅等陈设皆为漆黑之色,令本就不明亮的大殿之内又暗了几分。

邬玊搓了搓手臂,搓走凉意勾起的鸡皮疙瘩,顺着内官指引方向落座。

她刚坐定,抬眼间惊觉一只巨型黑鸦悬在房梁。

黑鸦不知是何工艺,瞧着栩栩如生,若非知晓乌鸦不该如此庞大,只怕是必然会信以为真。

一人一鸟对上视线,黑鸦正直勾勾地注视着邬玊,就连她稍稍偏头,仍觉得被锁定着目光。

别无他法,邬玊招呼颜桑,同他换了个座。

自此,总算能安坐着等候了。

只是不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午时过半,一个男子步入殿内。

邬玊聚焦视线看清来人,心里打起鼓来。

怎的是他?

“邬家少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男人捋顺着编成五道小辫的长长胡须,人未上前声先至,几句琰朝人惯用的客套说辞十分讲究、口音全无。

若不是他那一下巴的胡须小辫,还真叫人分辨不清是何方人士。

既用不着传译,颜桑便自觉安静跟在邬玊身后,充当个安分守己的随从,不再掺言。

待门口的男人走近,邬玊才瞧见他的小胡须不仅编的精巧,其中还隐隐泛着金光。

用金子捻线编胡子,还真够讲究的……

邬玊面不改色,在心里腹诽完,开口应道:“桑列格特亲王哪里的话,这可折煞晚辈了。”

桑列格特亲王抖擞着金丝胡子、一挑眉毛,兴致勃勃道:“你认得本王?”

邬玊扯着嘴角笑笑,“亲王盛名远扬,晚辈虽在琰朝,自也是听过的。”

显然恭维之词对此人很是受用,桑列格特的小辫子胡须又扬了扬。

邬玊心道:何止是认得……

寺澜国的桑列格特趁寺澜王病危之际篡改遗诏、谋逆祸政,毫不留情将前朝旧党残杀殆尽。

而后,又不知从哪绑来个跟王室血缘稀疏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娃娃,扶持其继任为寺澜王。

但天下谁人不知,那傀儡娃娃的背后,实则是他这摄政王独揽大权。

可是,此人出现在两国邦交层面,少说也该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难不成,寺澜王此时已然病入膏肓,被其隐而不发?现如今的寺澜朝政可是已然落入他手?

邬玊暗道不妙。

桑列格特之所以精通琰朝语,绝非因其亲善。

恰恰相反,此人一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甫一专政,便出兵北上,誓要拿下琰朝疆土,为此甚至不计死伤。

那场鏖战的惨状,邬玊事隔经年依然为之痛心不已。

若他篡位成功,必成虎患。

此刻,邬玊按捺下纷乱心绪,提起了此行目的。

“我朝与贵国素有盟约,以硝石易硫磺,不日前,我们邬家已然交付了约定之数的硝石,可惜迟迟未等到这批硫磺矿入境,圣上便派了邬家前来,亲自押付硫磺回京。”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不知可否请亲王行个方便,晚辈也好早日回去交差。”

“原来是为了此事,”桑列格特一副刚刚恍然大悟的样子,捋着胡须入了座,才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语气很是为难:“前不久,硫磺矿上出了起矿难,眼下开采受阻,确实无法交付。”

邬玊被这话荒唐得嘴角一抽。

硫磺开采素来在地面之上,何来矿难之说,当真是诓人都不愿多费些脑筋。

紧接着,桑列格特“乐善好施”地向她提了一个解决之道。

“不若这样,本王斗胆做个主,将先前那批硝石折成银两返还,咱们这笔交易就勾销,如何?”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甚至是早已兑换过的琰朝飞钱。

看着飞钱,邬玊差点气笑。

两国局势紧张,硝石与硫磺都是筹备军火必须之物,寺澜套走了琰朝几车硝石后,竟想只用些个银票就此打发了事。

可见,这豺狼居心已是再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抬到明面上了。

颜桑贴心地为她服侍上一杯茶压火。

邬玊喝了一口,发觉竟是添过糖粉的,不由侧目,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小跟班应有的礼数。

她轻笑起来,轻快的笑声回荡在殿中。

桑列格特把玩着胡子的手一顿。

“亲王既是如此爽快的性子,晚辈也就不兜圈子了,”她将银票推了回去,道,“可以是这个数买断,但得是这个数的金子,而非银两。”

桑列格特也陪了几声笑,道:“这用你们琰朝的话讲,可是叫——狮子大开口?”

邬玊避开他的诘问,只道:“硝石是做何用,大家都心知肚明,晚辈这个价当真高吗?”

“不但如此,”她加码道,“晚辈也在此斗胆做个主,两国之间的矿石盟约自此了解,既往不咎。”

邬玊打量着桑列格特的表情,后者虽未表态,但她知晓这轮是她胜了。

她这段话,句句都在他心坎。

桑列格特为人傲慢狂妄,自视寺澜族高人一等,一向看不惯以文教礼乐治民的琰朝,且其喜好穷兵黩武,压根看不上邦交结姻等和战安定之举。

邬玊的话算是替他破了这看不上的结交,甚至是供了个由头,间接助了他断交之心。

果不其然,桑列格特乐哉道:“此事依你,成交。”

……

二人出殿不远,颜桑忍不住凑上前,满口忧心道:“你怎敢轻易应允盟约之事,行事如此大胆,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届时邬家……”

邬玊截断他:“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自是有了旁的想法才会铤而走险,但此时不便细表,只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置邬家安危于不顾。”

桑列格特早有异心,就算她今日恬下脸来也绝无可能谈成此事,不若先将本钱握在手中,总归她不亏。

至于回京后如何交差,邬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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