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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澜王宫的宫墙极高,好似一眼望不到边际。
本就闷热潮湿的南方地域,被围得密不透风。
一只蜂鸟偶然闯进这片砖瓦铸就的“森林”,盘旋着却总也飞跃不过高墙,最终“咚”的一声撞晕在墙角。
听见动静,邬玊手搭凉棚置于眉骨,勉强遮掩掉刺目的光线,总算能看清被日光照射得发白的地面。
原来是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鸟,正翻着肚皮瘫在她脚下。
小鸟的两只脚上下扒拉两下,却翻不过身,背部的羽毛经受地面炎热的炙烤,已有些冒烟。
邬玊俯身去捞,可是有一双手动作比她更快。
她抬眼对上那双手的主人,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引路的内官不知从哪抽了块帕子,正准备抓鸟。
他一手捻作兰花指抵在自己鼻下,伸出另一手兰花指垫着帕子戳了戳鸟。
见鸟肚皮都没再鼓一下,那内官捻着指尖用帕子将鸟捏起。
他将捏着鸟的那只手伸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捏着鼻子对旁吩咐了些什么,一个品阶低一些的小内官赶忙上前将鸟拎走了。
少顷,不远处飘来了炙烤肉类的香气。
邬玊皱眉,她虽听不懂,可也看得出这只鸟儿是凶多吉少。
颜桑伏在她耳边,悄声道:“在寺澜,飞鸟一类皆被视为不详之物,你若方才碰了,咱们今日只怕是要被请出去了。”
“飞鸟不祥?”
邬玊很是意外。
这与琰朝截然不同,琰朝自古以凤凰为尊,凤凰乃是皇后品阶才有资格享用的绣样。
若有幸得遇百鸟来仪、仙鹤临门,那更是亘古流芳的祥瑞之兆。
邬玊纳罕,忽地想起什么,小声问道:“那寺澜人怎的会用青面鸦羽纹的料子制衣?”
颜桑没急于回答,垂下眼睫凝着她,随后了然一笑道:“原是因着这个。”
“所以,”他的尾调有着低沉声线都压制不下的上扬,“你早有把柄,知我是从寺澜而来,还是护下了我没有报官。”
邬玊转头避开他那快要溺死人的眸子,道:“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留你尚且有用,信不信这趟回去我就抓你去官衙?”
颜桑歪着脑袋,凑到她眼前,笑着道:“甘之如饴。”
邬玊抬手,伸出两指点在他额头,将人挪开自己跟前。
“说正事。”她道。
颜桑清了下嗓,收敛住嬉笑的神色,低声道:“因为寺澜人只供奉黑鸦。”
“黑鸦生来可怖,不似其它雀鸟模样乖巧、惹人怜爱,就连叫声也不如旁的鸟儿动听。”
“寺澜王室为了确保民间崇敬黑鸦以其为尊,便下令,凡见其余鸟类者,一律杀之绝后。”
“否则……”
见他讳莫如深,邬玊更是焦急想要知晓下文,“否则如何?”
颜桑一字一顿,慢悠悠吐出了三个字。
“诛-九-族。”
邬玊震然,差点没压制住音量:“只是一只鸟儿罢了,便要诛连九族?”
怪不得,自打她进了宫门就只觉浑身不适。
寺澜皇室竟然狠得下心,以如此赶尽杀绝的方式铲除异己,这作风当真扭曲的紧。
邬玊背后传来一阵恶寒,连带着被日头晒出的细汗都瞬间变得凉涔涔。
“少主可是怕了?”
颜桑挺直着背脊目视前方,只微微侧头靠近她,厚着脸皮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邬玊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但是经他一番打趣下,那股不适的凉意倒是散去不少。
行走在压抑的高墙下,经历几番兜兜转转过后,二人终于来到内殿。
甫一进殿,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迅速将邬玊包裹,刹那间褪却了她一路走来激出的汗珠。
屋外艳阳高照,殿内却是透不进多少光亮。
案几、交椅等陈设皆为漆黑之色,令本就不明亮的大殿之内又暗了几分。
邬玊搓了搓手臂,搓走凉意勾起的鸡皮疙瘩,顺着内官指引方向落座。
她刚坐定,抬眼间惊觉一只巨型黑鸦悬在房梁。
黑鸦不知是何工艺,瞧着栩栩如生,若非知晓乌鸦不该如此庞大,只怕是必然会信以为真。
一人一鸟对上视线,黑鸦正直勾勾地注视着邬玊,就连她稍稍偏头,仍觉得被锁定着目光。
别无他法,邬玊招呼颜桑,同他换了个座。
自此,总算能安坐着等候了。
只是不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午时过半,一个男子步入殿内。
邬玊聚焦视线看清来人,心里打起鼓来。
怎的是他?
“邬家少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男人捋顺着编成五道小辫的长长胡须,人未上前声先至,几句琰朝人惯用的客套说辞十分讲究、口音全无。
若不是他那一下巴的胡须小辫,还真叫人分辨不清是何方人士。
既用不着传译,颜桑便自觉安静跟在邬玊身后,充当个安分守己的随从,不再掺言。
待门口的男人走近,邬玊才瞧见他的小胡须不仅编的精巧,其中还隐隐泛着金光。
用金子捻线编胡子,还真够讲究的……
邬玊面不改色,在心里腹诽完,开口应道:“桑列格特亲王哪里的话,这可折煞晚辈了。”
桑列格特亲王抖擞着金丝胡子、一挑眉毛,兴致勃勃道:“你认得本王?”
邬玊扯着嘴角笑笑,“亲王盛名远扬,晚辈虽在琰朝,自也是听过的。”
显然恭维之词对此人很是受用,桑列格特的小辫子胡须又扬了扬。
邬玊心道:何止是认得……
寺澜国的桑列格特趁寺澜王病危之际篡改遗诏、谋逆祸政,毫不留情将前朝旧党残杀殆尽。
而后,又不知从哪绑来个跟王室血缘稀疏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娃娃,扶持其继任为寺澜王。
但天下谁人不知,那傀儡娃娃的背后,实则是他这摄政王独揽大权。
可是,此人出现在两国邦交层面,少说也该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难不成,寺澜王此时已然病入膏肓,被其隐而不发?现如今的寺澜朝政可是已然落入他手?
邬玊暗道不妙。
桑列格特之所以精通琰朝语,绝非因其亲善。
恰恰相反,此人一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甫一专政,便出兵北上,誓要拿下琰朝疆土,为此甚至不计死伤。
那场鏖战的惨状,邬玊事隔经年依然为之痛心不已。
若他篡位成功,必成虎患。
此刻,邬玊按捺下纷乱心绪,提起了此行目的。
“我朝与贵国素有盟约,以硝石易硫磺,不日前,我们邬家已然交付了约定之数的硝石,可惜迟迟未等到这批硫磺矿入境,圣上便派了邬家前来,亲自押付硫磺回京。”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不知可否请亲王行个方便,晚辈也好早日回去交差。”
“原来是为了此事,”桑列格特一副刚刚恍然大悟的样子,捋着胡须入了座,才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语气很是为难:“前不久,硫磺矿上出了起矿难,眼下开采受阻,确实无法交付。”
邬玊被这话荒唐得嘴角一抽。
硫磺开采素来在地面之上,何来矿难之说,当真是诓人都不愿多费些脑筋。
紧接着,桑列格特“乐善好施”地向她提了一个解决之道。
“不若这样,本王斗胆做个主,将先前那批硝石折成银两返还,咱们这笔交易就勾销,如何?”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甚至是早已兑换过的琰朝飞钱。
看着飞钱,邬玊差点气笑。
两国局势紧张,硝石与硫磺都是筹备军火必须之物,寺澜套走了琰朝几车硝石后,竟想只用些个银票就此打发了事。
可见,这豺狼居心已是再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抬到明面上了。
颜桑贴心地为她服侍上一杯茶压火。
邬玊喝了一口,发觉竟是添过糖粉的,不由侧目,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小跟班应有的礼数。
她轻笑起来,轻快的笑声回荡在殿中。
桑列格特把玩着胡子的手一顿。
“亲王既是如此爽快的性子,晚辈也就不兜圈子了,”她将银票推了回去,道,“可以是这个数买断,但得是这个数的金子,而非银两。”
桑列格特也陪了几声笑,道:“这用你们琰朝的话讲,可是叫——狮子大开口?”
邬玊避开他的诘问,只道:“硝石是做何用,大家都心知肚明,晚辈这个价当真高吗?”
“不但如此,”她加码道,“晚辈也在此斗胆做个主,两国之间的矿石盟约自此了解,既往不咎。”
邬玊打量着桑列格特的表情,后者虽未表态,但她知晓这轮是她胜了。
她这段话,句句都在他心坎。
桑列格特为人傲慢狂妄,自视寺澜族高人一等,一向看不惯以文教礼乐治民的琰朝,且其喜好穷兵黩武,压根看不上邦交结姻等和战安定之举。
邬玊的话算是替他破了这看不上的结交,甚至是供了个由头,间接助了他断交之心。
果不其然,桑列格特乐哉道:“此事依你,成交。”
……
二人出殿不远,颜桑忍不住凑上前,满口忧心道:“你怎敢轻易应允盟约之事,行事如此大胆,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届时邬家……”
邬玊截断他:“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自是有了旁的想法才会铤而走险,但此时不便细表,只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置邬家安危于不顾。”
桑列格特早有异心,就算她今日恬下脸来也绝无可能谈成此事,不若先将本钱握在手中,总归她不亏。
至于回京后如何交差,邬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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