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忽而低垂,细雨悄然洒落,濛濛如烟,染湿了两旁的山林与石径。
马车方才驶入下坡道,尚未扎营,素琴正忙着取伞,昭樕却忽然停了脚步。她望向前方,目光穿过雨幕,定在一处人影交错的骑队之中。
她认出了那抹玄衣高束的身影。
未作多言,她将披风一抛,竟轻提裙摆跑了出去。
“公主——!”素琴一声惊呼,却已拦不住她的脚步。
细雨打在她发间、肩头,衣袍迅速湿透,贴着身形,却挡不住她脚下那几分迫切。
山林幽深,官道尽头,卫榛正立在道侧与焦傅低语,忽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他偏头,只见一个白衣身影疾步而来,雨水在她眉间跳跃,睫毛沾湿,面颊泛红,仿佛带着整片春雨扑入他眼中。
他原是怔住的,仿佛未曾料到她会就这样冲来。
直到她近在咫尺。她仰头望他,发丝贴着脸颊,唇角却是抿着笑的。雨珠顺着她额角滑落,身旁的程愠见状,急忙撑伞赶上,站在她旁侧,才算为她挡了些雨。
她却顾不得自己湿了,只一双眼澄澈明亮,看着他轻声问:
“阿榛哥哥,你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细雨中清清浅浅,像刚化开的冰雪,带着温柔,也带着几分少女不加掩饰的欢喜与试探。
卫榛点头,语气温和,“下雨了,想着先等等你。”
他说着,往旁边微微移了移步,袖袍一掠,为她空出一处干净的座位。
那位置靠在道边一方石上,雨水尚未沾湿,正好可歇脚。可昭樕却没有朝那处走去,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径自在卫榛旁边坐下。
卫榛微怔,眸色沉了几分,却没说话。
焦傅刚要出声:“殿下,这地方凉——”
话音未落,便听得马蹄声急,一骑自林间泥道疾驰而至,马匹骤然勒缰,溅起一地泥水。傅樛棲披着斗篷,面色冷峻,几步便跨下马,直奔而来。
他的目光在昭樕浑身湿透的衣袍上顿住,眸色瞬间沉了几分。
“小樕。”声音不高,却压着怒意,“你身子本就弱,不撑伞就这样跑出来,若是感了风寒怎么办?雨滑泥深,万一摔了——你拿自己当什么?”
昭樕抬眼看他,语气温缓:“我没事。”
傅樛棲却不理会她的答复,直接将斗篷褪下,强硬地披到她身上,动作间透着近乎执拗的关切:“别总用‘没事’敷衍我。”
她衣袍早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眉睫沾雨,面颊泛红,偏偏神色自若,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卫榛立于一旁,眼神却随着那滴从她鬓角滑落的水珠,缓缓沉下。
他眉心紧蹙,心头沉闷。
不是不在意,反而是太过在意。
可她贵为公主,是世间尊贵无暇之人,而他,纵是封王,也不过是旁支王子。她的一颦一笑,落入众人眼中都可能被放大,若他此刻伸手递伞,便是“轻薄”;多问一句“可有受寒”,都可能惹来非议。他想动,却不能。
如今却见傅樛棲毫无顾忌地将外袍披在她肩上,那一刻,他连手指都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收紧,只偏过头去,不言不语。
昭樕垂眸轻声道:“方才确实是我鲁莽了。”
这时素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掀车帘便急声喊道:“公主——”
话未说完,傅樛棲冷冷回头,沉声道:“带她回车里,换衣裳,备热汤。”
素琴一愣,连忙应了“是”,正欲上前,却被昭樕伸手轻轻拉住。
“我没那么脆弱。”她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倔强。
傅樛棲眉头更紧,声音压低:“听话,别让我太担心好吗?”
昭樕怔住,抬眸望向他,神色复杂,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击中,又无法回应。
那一刻,四下静得只有雨声。
在这个讲究礼法与尊卑的朝代,她是未许人家的嫡出公主,是王室血脉、贵胄之身。自幼被万千目光托举长大,不论是行走坐立、言语衣冠,皆是百官女眷效仿的典范。她的身份,不容一丝瑕疵。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多靠一步、在众人面前显出一分亲近,旁人便可借此口舌生风,说她轻薄、说他不敬,轻则名声受损,重则便是“德不配位”、“行有亏体”的非议。
官道不远处,另一辆马车帘被风吹起,姬琼披着披风探出身来,目光扫过眼前这三人缄默对峙的局面,挑了挑眉,轻声哼道:“倒是热闹。”
太子站在她身侧,眼神微沉。他望着昭樕被傅樛棲披衣的动作,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沉默的卫榛,面色不虞,心底却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看,”姬琼低声道,“哪一个不是在争她。”
太子未语,只抿了抿唇,忽地笑了笑:“可她谁都没拒绝。”
焦傅站在旁侧,无奈摇头,低声自语:“这些年轻人,连情意都下雨里了。”
卫榛始终未言,只垂眸望着雨幕,雨丝斜织,他袖中指节缓缓收紧。
他知道,他能忍,但这雨,大概还要下很久,很久。
经过数日跋涉,昭樕的马车终于抵达镐京。城门高峻如昔,雨丝斜织,街道湿润静默。她掀开车帘,望着那座熟悉却久别的城池,心中起了波澜。这是她曾生活过的地方,十年未归,恍若隔世。街巷未变,人心难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准备好去面对镐京的每一寸土地与曾经的故人。
城门口的守卫见是曲州而来的马车,未多问便放行。马车缓缓前行,雨雾中的城景如画轴徐展,仿佛梦中重返,也仿佛命运的重启。
齐姜王府坐落于城东,府门巍峨,庭院幽深。此刻府中上下正为她归来而忙碌。廊下香烟袅袅,花木修剪整齐,宫婢来去穿梭,处处流露出对“公主回府”的慎重。
正值祭祀大典筹备之时,嫡长子姜旆从临州归来,刚刚世袭了齐姜公的封地,此刻正神色沉稳地亲自监督布置。嫡次子姜??则一派轻松,正与随侍谈笑,对昭樕的归来颇为欢喜。而吕惟,如往常一般静默,站在人后,神色温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她虽为府中养女,却始终与这份繁华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是外人,却也难说亲密。
昭樕的院落早已收拾妥当。东翼偏院,水声潺潺,幽静典雅。房中锦榻丝帷,书案文具,无不精致讲究,尽显王府礼遇。府中为她重整,仿佛这王府也因她将归,而重新焕发生气。正厅之中,氛围一如往常地静谧。
“母亲,昭樕公主已经到了东临街。”吕惟立于帘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语气恭敬却透着一丝不安。锦榻上,姒夫人倚坐不动,缓缓睁眼,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未作停留,便又阖眸而歇。
她身披一袭深绛色云锦长衣,广袖宽大,行走间如流云翻涌。衣上织绣着凤鸟纹,其羽翼舒展,双足腾空,似要乘风而起,金线勾勒的轮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宛如即将破云而出的神鸟。
裙摆下方则蔓延着云雷纹,线条蜿蜒交错,仿佛天地间的雷动风起,象征着天命与权势,与她高贵的血统交相呼应。她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玉镶金的宽带,坠着一块形制古朴的凤鸟玉佩,微微晃动,映着衣襟上的纹饰,仿佛那些腾飞的凤鸟都随着她的气息轻轻振翅。她的发髻高高绾起,以鎏金鸾鸟簪固定,簪尾垂下细密的金珠流苏,轻轻晃动间,映得她的眉目愈发精致而锋锐。
额间,一枚青金镶白玉的华饰若隐若现,衬得她眉目之间多了一丝不可忽视的尊贵与凌厉。她轻轻抬起手,指间的琥珀念珠在光影下流转,手腕上的玄纹金镯在袖口间若隐若现,象征着王族血脉的至高无上。
她的身份远不止是齐姜公的正妻,她是天子的亲妹妹,亦是这个王朝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而她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封王王后的位置。屋外,王府的下人们正为昭樕的归来忙碌着,
她端坐于殿中,静静摩挲着掌心的凤鸟玉佩,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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