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不是她

战况久战不停,大周的援军迟迟未至。

前方守军疲惫,箭矢粮草已紧,而后方却连一封调兵的手谕都未送来。北戎,虽在前些时日被夜袭重创,粮道断裂、军心浮动,但——架不住人多。

他们已开始重整旗鼓,分批换防,兵力源源不断地向前线压来。

若是卫榛想守住豳城,就必须在无援、无退的局势中,以三万残兵,死死拦住敌军十万主力的再度冲锋。这是赌命,更是赌天时。

那些红色标记在地图上一寸寸晕开,仿佛滴落在白布上的血,一点点浸透了豳城的边缘。

没有援兵,没有敕令,没有回信,豳城仿佛已被划出了天下。

“殿下,镐京那里迟迟未有任何动静,怕是要弃城啊。”

说话的是焦傅,素袍旧墨,语气沉稳。他站在军帐一隅,负手而立,神色不悲不怒,唯眉间微蹙,藏着数日未解的愁意。

他是北宣王军的军师,一手推演战局、布策布阵,是卫榛麾下最倚重之人。

也是昭樕与卫榛年少时的师傅。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风拂过边角的战图,掀起微微一角。

兵图上,那一道道赤线如藤蔓缠绕,层层逼近城心,仿佛只等最后一根勒紧,便要将豳城生生扼死。

他没有抬头,只冷声开口,声音宛如落石:

“豳城若破,敌军便可席卷南线。一路直下,无险可守。”

“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

卫榛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寒刃掷于案上。

帐外,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哭声穿透帘幕,隐隐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是燕奭公领着一众豳城百姓前来哭诉请愿。

人声杂沓,妇孺老弱,跪满了营前通道,哀声不断,夹杂着断续的叩首声与孩童惊惧的啼哭,像是在一寸寸敲打这座临危孤城的心。

“小樕,这么多天了,卫榛也不来看你一眼。”

傅樛棲语气温温的,像闲话家常,指尖却轻轻将一盏药推到昭樕面前,自己撑着下巴,斜斜看她。

昭樕没有接话,只顾着照镜子将药擦到自己脸上。

忽然,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嘴角一弯: “啊樛哥哥。”

“你明日来时,别忘了带桂花糕——可别让我在别处等太久。”

她说着撒娇地握住傅樛棲的手臂,笑意盈盈,语调软得像春水。

傅樛棲指节微僵,语气却仍稳:“好。”

这是昭樕第一次与他如此亲近,他心底明知不该,但手却没有抽开。终究还是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指尖。

天尚未明,营中尚沉在夜与雾交织的沉寂里。

西北角的角楼早已撤去夜哨,属战后修整区域。青砖旧缝覆着霜白地衣,铁门斑驳,锈痕纵横,唯有一处缝隙仍可容一骑穿行,世称**“冷巷暗门”**——乃旧时粮道密道,早被军册除名,今人罕识。

傅樛棲披着夜色而来,披风下战甲未解,掌中紧握着一人手腕。

赤颉一身男装,披着半旧军袍,发已束起,却难掩那眉眼间异族女子的锋利与倔傲。

她侧头看他一眼,眼中寒光浮动,语气轻冷:

“你真打算就这么放我走?”

傅樛棲未答,只拽着她一路前行,脚步沉稳,不容反抗。

直至那处破墙之隙,他们停下。

黑暗中,一队人马早已等候。

马蹄微响,前头一人策马而前,披裘戴羽,正是北戎使者——萨穆。

他下马快步上前,单膝而跪,低声道:

“大将军……我王有令,必将此恩铭于骨血。”

傅樛棲神色未动,只冷冷将赤颉一把推至萨穆面前。

“她归你们。”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萨穆身上,像冰下暗潮。

“等你们退兵之日,贺洛恩自会出现在这里。”

帐外北风呼啸,雪粒如砂般敲打在破旧的暗门铁叶上,铿然作响。

赤颉望着他,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萨穆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很快没入黑夜之中,消失在豳城北隅的夜色里。

傅樛棲就那样站在山头,一夜未动。夜风卷着山下零星火光,冷得刺骨。他眼神沉沉地望着前方,不说话,也不转身。

直到天光微亮,日头缓缓升起,照得他影子越拉越长。他这才转身下山,去了东街,买了桂花糕。

她最喜欢的那一种。

此时,军营中。

素琴一脸惊慌地在营道间奔走,眼神四下搜索,像是在找什么。

直到看见那从东门回来的身影,她猛地一怔——

那人手中拎着一包还温着的桂花糕,正是她苦寻一夜的傅樛棲。

“大将军!”

素琴顾不得礼数,跌跌撞撞地奔上前来,几乎是拽着他的衣袖把人拉到角落。

“你这是在做什么?”傅樛棲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少有的不耐,手一抖,将她推开一步。

素琴却没有退,反而用力将一张揉皱的纸塞进他掌中,语气低急,几乎带着哭腔:

“公主不见了!”

傅樛棲身形一顿,手中桂花糕一晃,纸条落下,展开在地。

上面墨迹未干,字迹清润熟悉——

素琴,

我不见了的这件事,万不可声张。

只需告诉傅樛棲。

切记,万不可告诉阿榛。

傅樛棲低头看着那张纸,半晌未动。

指节微微收紧,糕盒上的油纸被他握出一层折痕。

风起,纸张边角轻颤,像是她亲手留下的轻语,撞在他胸口,却带着一寸寸的冷意。

“走快点!”

北戎士兵不耐烦地一鞭甩在地上,尘土飞扬。

昭樕被五花大绑,拴在马车尾后,鞋尖几乎被沙石磨破。她咬紧牙关,强撑着脚步,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那辆布帘低垂的马车。

车里坐着的,是刚刚被放归北戎的赤颉公主。

谁也没想到——她早在前夜就听见了傅樛棲与萨穆的密谈,一路悄然跟随至此。

她本想择机自报身份,引他们上钩。

正当众人以为她必遭盘查之时,赤颉忽然开口了。她只淡淡瞥了昭樕一眼,语气平静如常:

“她是大周人,曾在我被俘时帮过我。留下她吧。”

那名北戎将领狐疑地看了赤颉一眼,却终究未再追问,只命人将昭樕绑起,一路押送。

马车中,赤颉始终未再出声,手指却缓缓摩挲着衣袖下那枚破裂的玉佩,似在思量:眼前这位“帮过她”的公主,是意外的筹码,还是刻意送来的刀锋?

而昭樕低头缓步前行,身影被风尘包裹,泥土沾裳。

整整两天两夜,除了夜晚短暂歇息,昭樕一直被绑在车尾徒步而行,鞋底早已磨破,双足血痕斑斑。

车队缓缓驶入北戎边境重城——苍脊城。

这是昭樕第一次真正踏入北戎腹地。

同为城池,苍脊却与大周的都邑截然不同。

大周重礼制,讲秩序,街巷分明,市井喧而不乱,府第藏风聚气,香火氤氲,书声连绵。

而这座城,却像一块冷峭的骨石,生生立在旷野风中。

城墙不高,却厚重逼人,黑石砌就,不施粉饰,铜钉列阵如兽牙张口。街道宽阔,却空旷肃杀,几无市声可闻。兵戎在前,百姓在后——这里的权力是不藏锋的,不讲理的,是明晃晃压下来的。

她看到孩童在街上奔跑,身后却跟着持刀的仆役。

石墙上张贴着战报与斩首令,血迹未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不是一座城,这是一头披甲的战兽。

昭樕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汗水浸湿衣襟,心中却如坠寒井。马蹄声踏过青石大道,铁索摩擦地面的声音一刻不停,车队最终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

那是一座极为奢华的宅邸。高门阔院,雕梁画栋,门楣上悬着金兽铜环,两侧石壁刻着“九狼噬月”的浮雕,狼齿森森,仿佛随时会从墙中扑出撕咬来犯者。

赤颉掀开帘角,冷冷望了那一身尘土、气息凌乱的昭樕一眼,眸中无喜无怒。

她语气平淡如水,却不容置疑:

“你们都下去吧。”

护卫闻令退下,只留下昭樕独自站在府前,仍被束缚着,肩膀轻轻颤抖。

汗水与泥尘沿着她的鬓角蜿蜒而下,落入脚下碎石中,无声。

萨穆只是淡淡地撇了昭樕一眼。那眼神里没多少情绪,只是在看一个脏了鞋底的路人——苍白、衣衫破损,满身风尘。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多看第二眼。

只是转头对赤颉道:“是,公主。你先休息。”

只见赤颉一个眼神示意,一旁的北戎将士粗鲁地上前,“咔哒”一声,将昭樕手上的锁链解开,力道之重,几乎将她甩出一步。

偏院位于府邸西侧,院墙不高,却孤零零地立在重檐之下,远离主屋,宛若被有意安置在视线尽头的影子。

暮色未散,风中带着铁锈与野草的气息,石道湿滑,院门生锈,仿佛早已许久无人踏入。

昭樕脚步一顿,鞋底几近破裂,脚背早被石子磨破,血迹混着尘泥,沿着鞋沿晕开。

她却一言不发,站稳了身子。

赤颉快步走在前头,步履不疾,衣袂不染尘泥,身后两名侍从垂手而行,与狼狈不堪的昭樕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她停在院门前,回头淡淡看了昭樕一眼,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吩咐收拾一包落尘旧物:

“就这里吧。”

门“吱呀”一声推开,灯光照出屋内陈设——不寒酸,却满是岁月痕迹。木几开裂,屏风泛黄,窗棂角落还挂着风干的蛛丝。

昭樕站在门槛前,尚未踏入一步,赤颉忽地转身,缓缓向她靠近。

目光如刀,自上而下,一寸寸打量,像在审视,也像在品评。

忽然,她抬手掩唇,轻轻一笑。

“你这模样,倒是挺滑稽。”

语气温软,像拂尘羽,落下却带着细细寒意。

她目光一转,笑意未减,却带出一抹锋利的嘲弄:

“怎么,被傅樛棲抛弃啦?”

声音不高,却极轻极冷,带着似有若无的怜悯——像一把藏了锋的刀,拂过肌肤,不见血,却刺得骨寒。

昭樕不语,站着不动,鬓发凌乱,衣襟破旧,唇边未有一丝起伏,眼神却如水入深潭,沉静至极。

赤颉望着她,笑意慢慢收了几分,抬手抚了抚袖口,语气转淡:

“换完衣服,来伺候我。”

话落,转身而去,衣袂翻飞,留昭樕一人立于门前。沉沉夜色之中,尘沙未歇,而她的脚步,依旧未动。

她不是站在门前,是站在刀口上。

昭樕顾不上身上的伤,草草用冷水擦了脚上的血,又撕帕包了几处破皮,便悄然起身,在这偌大的府邸中暗自观察。

稍一打听,她便得知——此次驻军的主将,正是北戎最负盛名的战将丹增。

出身铁原部,四十未败,被称为“北戎战神”。行军狠辣,护卫森严,府门三重把守,刀不离身,想要靠近他一步,几乎不可能。

而这座苍脊府,正是他的驻地,也是整座城的兵权中枢。

府邸依山而建,层层台阶绕着岩壁盘开,院落嵌入石缝之中。屋脊雕着猛兽,柱上刻满鹰纹和北戎古字,檐角悬挂的风铃铁片,风一吹便响,分明是机关,不是装饰。

府中常年寒风不止,连夜间也不设香炉,而是点燃牛脂与草木灰混合的火盏,气味辛烈刺鼻。昭樕心中微动,这种气味可盖血腥,也易传信。她行至偏西小道,悄悄靠近一处马厩,假装观望马具,却留意到守卫换班的口令规律。这里每日戌时至子时戒备最松,或许可作为后路之一。

北戎人重血脉,讲盟誓,丹增一系原本与赤颉王族联姻,是既定的大事。谁知赤颉却在婚期前一夜逃走,而传言中原因不过一句:“因那位狼部副帅贺洛恩。”

此事在北戎贵族间传得不堪,

昭樕正和几名女从说得起劲,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压不住的争吵声,夹着几句北地口音,语调又急又重。

一旁的阿兰咂了咂嘴,低声嘀咕:“哎,又吵上了。赤颉公主一回来,就跟丹增将军顶嘴。”

昭樕轻轻一笑,装作无意地问:“她不是最受宠的长公主吗?”

“宠?”阿兰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她玛嬷卫箐是大周人,早年做主母娘娘时,北戎部族里上下谁真服她?虽说名头好听,其实那时根本没什么人当回事。”

“后来才慢慢熬出来些地位。”

她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我们这位赤颉公主,本来是要嫁给拔离赫少将军的,结果快成亲那年,硬是跟狼部副帅贺洛恩跑了。”

“跑了?”一名年幼的女从瞪大眼,差点叫出声。

阿兰赶紧挥手示意:“小点声吧!这事儿在苍脊府谁敢明说?左右你们刚来,可得记住一句话——这府里,谁都没丹增将军的命管用。”

“你们几个在这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冷厉的呵斥,带着一丝粗重的北地口音。

众人一惊,忙不迭转头,只见狄支帐母立在廊下,一身深墨粗袍,发髻紧束,眼神如刀。

她是这苍脊府中掌管女从事务的老管事,人称“帐母”,平日说话不多,但没人敢不听她的话。

“还不干活去?”她冷声喝道,目光一扫,像是能看穿谁说了不该说的话。

几名女从连声应是,低头散去,不敢多言。

阿兰蹭近昭樕,低声嘀咕了一句:“你运气算好的,她今天脾气不坏。”

昭樕只是淡淡一笑,退到一旁,袖中却悄悄捻紧了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

“你,新来的,留下。”

狄支帐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生硬,不容置疑。

昭樕微微顿了一下,拱手低头应道:“是。”

“叫什么名字?”狄支帐母一边问着,一边走近了两步,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扫过,像是挑马看货。

昭樕低声回道:“阿樕。”

她答得自然,语调不快不慢,仿佛早有准备。

狄支帐母未作声,目光却落在她脸上的那颗泪痣上。

那是一双细长桃花眼,眼尾微翘,眸色清亮透澈,像被晨露濯过。眉骨秀致,鼻梁挺直,眼神却并不柔和,透着一种克制的冷意与疏远,仿佛所有情绪都被压在了眼底之后。

偏偏左眼下那一颗细小的泪痣,使她这张冷静到几近无情的脸,多出一分无法掩饰的灵气与辨识度——不是北戎女子惯有的粗犷冷峻,而是一种教养深藏、却不曾完全折下的骨气。

狄支帐母眼神微凝,像是将这一张脸刻意记在了心里。半晌,她才缓缓开口:

“生得倒是个干净样儿。”

她顿了顿,又道:

“赤颉公主在西侧厢房,以后你就伺候主院的人,听见了吗?”

这句话一出,周围几个女从都微微侧目。

西侧厢房虽不入中庭,却已贴近赤颉所居之所。能被安排到那处的,从不是运气,而是筛过一轮的挑人。

昭樕垂首应下,语气恭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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