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一路策马狂奔,心脏却沉闷得仿似鼓点,掌心不知觉得冒出了冷汗,甚至他自己也不知晓自己在怀疑什么,又害怕什么。
一路走,一路天色越来越暗,路上的行人亦寥寥无几,身后传来了闷雷阵阵响,顾时珩行至于双燕亭时,心底好容易稍稍明朗,心想顺天府就在前头,可不要自己吓自己时,突然间,呼吸似是都被夺走。
不远处的顺天府城门禁闭,城上士兵无数,甲胄俱全,远远望去,仿似一只吃人的野兽,顾时珩的掌心在缰绳之上摩擦,几近已将自己勒住出了一条血痕,又急忙扬鞭,往秦淮河一侧的暗道走去——昔日他在顺天府野惯了,自是知晓这些旁门左道的进城之法,可却万万想不到,会有一日,还能再用上。
宣武门外,太子的车架停在一旁,在搜身之后,正欲独自一人入宫时,竟陡然瞧见燕云十六将策马而来。
厉雄冲众人远处勒马,步行于此,朝顾时琛跪拜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顾时琛淡淡一笑,示意他们平身,目光往后望去,道,“都说燕云十六将,怎只有十五人?郁青小兄弟未来?”
厉雄冲微微一愣,望了身后众人一眼,道,“禀太子殿下,他年纪最小,本说了今日入宫,又不知去哪里野去了,眼看着时辰已至,怕耽误了军国大事,便由末将等先入宫。”
顾时琛听到此话,骤然也想到了顾时珩,笑着点头,道,“弟弟们倒都是如此。”,说着,缓缓侧身,道,“诸位将军请。”
燕云十六将自知太子乃是在客气,自然急忙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先请!’
顾时琛不说别话,轻轻地点了点头,先行一步,燕云十六将跟在身后,可一行人方方迈入宣武门中,便听到一声闷响。
众人回头,见那高耸壮观的宫门,骤然关闭,顾时琛侧头,望了厉雄冲一眼,也有些不明所以。
此时此刻,众人站在开阔的瓮城地坝之上,身后宫门禁闭,而四周城墙高耸,城墙之上并无一人。
可突然之间,远处的烽火台骤然亮起,在沉闷的清晨,仿佛能将天际点燃。
火焰熊熊燃烧,在烈火之中,甲胄相撞的声音,源源不断地响起,数以万计的士兵自城垛之中而来,顷刻间便将整个城墙填满。
顾时琛同燕云十五将站在原地,看着这城墙之上满满当当的兵士,而他们站在此处,仿似网中鱼,瓮中鳖,竟有些过于渺小。
列阵完毕,数万人同时静默,一片死寂。
顾时琛遥遥地望着城墙之上,突见一玄朱铠甲的武将自众人之后,缓缓走出。
独孤剑玉站在城墙之上,自上而下地望着城下星星点点十六人,目光冷淡地扫过了他相识相知近三十年的顾时琛,眼底除去恨,竟没有半点情绪。
顾时琛在看到独孤剑玉的那一霎那,眼底骤然一颤,不理解,不敢相信,不甘心尽数涌上了他的眼眸,可是此时此刻,独孤剑玉却并没有再给他半点时间。
其站在城墙之上,自上而下,仿似个帝王,缓缓地抬起了左臂,厉声开口,道,“弓箭手准备!”
顷刻之间,万人搭弓的声响齐齐响起,顾时琛与厉雄冲对视一眼,就在这时,才突然齐齐回头,朝那禁闭的宫门狂奔而去。
独孤剑玉墨黑色的眸子仿似被血染红,手臂垂直落下,道,“放箭!”,万箭齐发,仿似漫天雨点,皮肉破开的声音接连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地。
顾时琛转过头,看着密不透风的箭羽朝自己飞来,仿似一张永远无法逃脱的大网。
皮肉破开地声音响起,他猛地低头,一支箭羽已径直地插入了他的胸口之中,再一眨眼睛,又是一箭插入了他的腹部,又是一箭,深深地扎入肩膀…
身旁的燕云十六皆未着甲胄,也接连死在了箭羽之下,鲜血从顾时琛的嘴角流淌而下,他低头看着已插满箭羽的自己,望着远处的宫城,突然往前一步。
又是一箭飞来,将他的膝盖射穿,顾时琛身躯猛地摇晃,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了无数的人,无数的事情。
而最后的目光之中,定格到了顾时珩的那张脸,他浑身插着箭羽,拼命地朝宫门爬去,已没有半点开口的力气,若凑近了听,才隐隐听得到他在低喃道: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於菟…!
他的手无助地伸着,望着那禁闭的宫门,瞪大了眼,而他的动作,也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一刻。
“咚——”
顾时珩从清风楼的暗道里出来,急匆匆地往外走时,竟突然觉得头疼欲裂,猛地撞上了一旁的花瓶,险些将其撞碎在地,也无心理会,只埋着脑袋往外急行。
方一出清风楼,只见天边乌云遍布,可街上却根本没几个人,少见的几人都行色匆匆。
顾时珩迈着步子,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听见行人在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顾时珩侧头,朝着着火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浓烟滚滚,而顷刻之间,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东宫!?
顾时珩一路狂奔,行至东宫后院之时,一时之间竟觉得不是他在做噩梦,便是幻觉。
他方一推开小门,只见家丁,侍女,厨子的尸体随意的散落在地,皆满身是血。
前院的烈火正在燃烧,顾时珩从后院一路往里走,已没有见到一个活口。这怎么可能是东宫,分明是他在战场上经历过的无数次的人间炼狱——
可这偏偏就是东宫!
突然之间,女子的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顾时珩猛地抬头,立即顺着声源找去。
东宫主厢房内,太子妃邹潋手持簪子,身后望着这来路不明的士兵,怒目圆瞪,道,“我是太子妃!你们放肆!”
“娘!”
“娘——!”
顾安济,顾安雅和顾安祁三人躲在邹潋身后,各个脸有泪光,邹潋全身紧绷,看着这并未被她喝退的士兵,又大吼了一声,“不要过来!”
为首的士兵并未停下,反是侧头,望了一眼身旁之人,道,“动手。”,一声令下,另一士兵猛地拔出长刀,寒光凛凛,大步流星朝邹潋和三位皇孙逼去。
邹潋大喝一声,为母则刚,拿着簪子便冲上前去,收起刀落,那士兵的长刀轻而易举便将邹潋的手臂砍断,再横刀一滑,邹潋的鲜血如瀑溅落,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之上,已无了生气。
“娘——!”
“母亲——!!”
顾安济与顾安雅二人瞧见此情此景,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呐喊,拼尽一切,都要冲到邹潋身旁去,而那士兵突然摆刀,将二人动作拦住,目光落到三人身上,下一个目标不言而喻。
只不过片刻,顾安济便已明白了一切,此时东宫已再无活人,他是大哥,他理应站在最前面。
邹潋的血便在不远处,他急忙张开臂膀,将顾安雅与顾安祁护在身后,道,“你…我…我是皇孙!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拿刀之人并没有打算和他们啰嗦,只是沉眉冷视,一步一步地逼近,顾安济护着弟弟妹妹一步一步后退,直到三人撞上墙壁,已无路可退时,那男人骤然举起长刀,一刀便要朝顾安济劈来。
顾安济猛地闭眼,而在这时,突然间,一阵金属撞击声响骤然响起。
“住手!”
顾时珩撑住窗沿,仿似世间最轻盈的燕子翻飞而入,随手捡的佩剑已经脱手,撞在了那人的大刀之上。
那士兵动作被骤然抵开,不禁手臂一麻,往后退了两步,而身后所有兵士一同侧目,望见了突如其来的锦衣男人,心底不禁一惊,“西凉王?!”
顾安济猛地睁开眼,在见到顾时珩的身影的那一刹那,顷刻间眼睛便红了,道,“九叔?!”
顾时珩大步流星行至三人面前,缓缓低身,道,“你们有没有事?!”
顾安祁望着他的,轻轻地摇了摇头,而顾安济和顾安雅二人眼泪泪光闪闪,上前一步,拽着顾时珩的胳膊,道,“九叔,娘她…!”
顾时珩站直身子,回过头来,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邹潋身上,也觉得骤然心如刀割。
可此时此刻,他是三位侄儿侄女面前唯一的屏障,他没有疼痛的时间,反是深吸一口气,沉眉望着远方的士兵们身上,手落在腰间锏上,道,“九叔先带你们杀出去!”
火光落到了他的桃花眼中,变成了似血的红,他的心底又说了一遍,对他自己:
我带你们杀出去。
“咚——”的一声,东宫紧锁得大门被飞踹而开。
顾时珩独自一人,行至最前,浑身是血,顾安济,顾安雅和顾安祁三人,颤颤巍巍地跟在顾时珩身后,再之后便是数以百计的士兵跟着东宫众人,永远静默地躺在了东宫之中。
一直守在门外包围士兵,看着这一切,心底不禁胆寒。
那里面可不是一人,十人,而是训练有素的数百名精锐士兵,顾时珩连甲胄都没披,就凭着他这一双锏,一副血肉之躯,竟硬生生得杀出了一条生路?!
不愧是鬼将秦衍,可就算是鬼将秦衍,那又能如何呢?
他站在那里,浑身不知多少道创伤,早已是强弩之末,东宫之外,也已被十面埋伏。
所有人弯弓搭箭,剑锋所向,皆是那刚刚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男人,这里是天罗地网,根本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顾时珩站在台阶之上,停下脚步,看着这黑压压地一片,觉得有些耳鸣。
他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不幸,这些人身上披的甲胄并不是九门提督府,也不是禁军,可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判断出这些人的身份。
就在他疑惑之时,众兵士之后轿子门帘突然被掀起,一抹白衣骤然而出,顾时珩侧头望去,身躯猛然一颤。
顾时微站在远处,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下了轿子,行至最前方。
他静静地看着他,仍是那温文尔雅的面庞,那雅致内敛的气质,缓缓开口,道,“於菟。”
顾时珩沉闷地喘息了两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现在此处的,竟是顾时微。
他们遥遥对视,皆没有再动作,眼看僵持之时,突然间,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独孤剑玉一马当先,手持一个冒血的圆球,身后还跟着禁军无数,他们狂奔疾行,至顾时微的右侧勒马,齐齐下马。
独孤剑玉捧着血球,大步流星奔向顾时微,在他不远处停下,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叛贼顾时琛意图谋反,已然伏诛!陛下旨意,四皇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铲除叛党有功,即日起,册封为太子,正位东宫!”
言尽,他猛地跪倒在地,道,“末将独孤剑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言落下,身后之人也跟着跪地高呼,宛如山呼海啸,顾时珩呼吸粗重,尚未能回过神来,另一侧竟再度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顾时承身披长发,手持长刀,一人一马行于众人之前,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京军无数。
顾时珩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的侧脸,此时此刻,他仍没有放下最后一丝希望。
或许都是他想错了,或许顾时承是来救他的,顾时承如何可能骗他,如何可能负他?
而远处之人,似是半点听不到他心声一般,身躯笔直,在距顾时微不远处骤然停住,翻身下马。
至始至终,顾时承目光都没有看过顾时珩一眼,反倒大步流星走向了顾时微,在距离其三丈远的位置,骤然跪倒在地。
“奸王叛乱,臣弟护驾来迟,万望王兄恕罪。”言尽,顾时承抬起头来,望向了顾时微,一字一句道,“臣弟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而在他这一声之后,身后京军无数,亦然如此。
顾时珩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笑不及眼底,倒是眼眸先红了。
他戎马半生,受过的伤无数,连鬼门关都路过好几趟。
可是铁鞭碎体,利刃穿心,淬骨剧毒,也比不上此时此刻,他心头痛楚的一分。
顾时琛已死,顾时微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而独孤剑玉和顾时承是顾时微的人,京城所有兵马,尽数听顾时微号召,顾时珩站在此处,身后守得是东宫仅有的血脉——
他大哥仅有的血脉。
众人屏息凝视,望着包围之中的男人,皆在等待顾时微的指令,顾时微手落在扳指之上,沉默良久,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见顾时珩往前一步。
顷刻之间,数万把刀同时出鞘,在场自无一人敢否认,西凉王顾时珩,鬼将秦衍,乃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刃, 他的一举一动,足以让众人紧绷。
谁料这年少成名,逍遥半生,桀骜无比的男人,竟突然上前一步,膝盖一弯,猛地跪倒在地。
“臣弟顾时珩,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回荡在一片死寂之中,一时之间,仿佛风儿也安静了下来,唯有额头撞击地板的闷响。
顾时珩抬头,额上已嗑出了破口,见顾时微毫无半点反应,又再度起身,再度跪倒在地,深深叩首。
“臣弟顾时珩,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是死寂,顾时微目光如蛇,死死地盯着顾时珩,又飘到身后东宫三人身上,眼底似有半分动摇。
而这被顾时珩捕捉眼中,再度起身,深深俯首,声音已带着些许悲怆,高喊道,“臣弟顾时珩,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这一叩首,便再也没抬起头来,反倒是一副顾时微不开口,他便跪地不起的模样。
顾安祁望着身前男人的背影,手死死地的攥住了自己的衣摆,而顾安济与安雅二人更是早已泪流满脸,小声抽泣道,“…九叔。”
顾时微手在扳指之上摩擦,在这死寂之中,突然听到了些许谈话之声。
他侧头望去,远处有不少百姓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对着此地指指点点,隐约能听得到几声:
“这不是西凉王吗”
“这可是鬼将秦衍…怎被弄成这幅模样了?”
“旁边站着的是哪个皇子啊?”
顾时微知顾时珩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缓缓转过头来,望着这戎马半身,此时甘心俯首的男人,长叹一口气,道,“於菟,你既然都这般求我了,那我一心想要剿除叛贼,倒是四哥不留情面了。”
言尽,他轻轻地抬了抬手,道,“你起来吧。”,说着,侧头望了一眼独孤剑玉跟顾时承,道,“走吧,这叛贼已除之事,还得入宫禀明父皇。”
顾时珩跪在冰冷的石地之上,听着甲胄声逐渐远去,缓缓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已全是鲜血。
顾时承手落在长刀之上,跟着顾时微一路向前,站在路口时,却忍不住回头一瞥。
顾时珩跪在青石板上,就这么遥遥地看着他,千言万语,无言以对。
待到众人散去,东宫门口,仅剩下了他们四人,顾安济与顾安雅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伸手扶他,道,“九叔!”
“我无事。”顾时珩低头,将额血抹去,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三人一眼,道,“你们有没有事?!”
三人齐齐摇头,顾时珩长叹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快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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