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琛垂眸捡起一颗小猫崽推到面前的糖果,脸上看不出喜怒。
苗邬喵喵叫唤着向他分享刚得来的情报。
——罗俊清也被抢劫了。
根据描述,和抢他们的似乎是同一拨人,且罗俊清身上的伤痕都是那伙人造成的,他们以凌虐为乐,就是看罗俊清父母双亡,没人替他出头,肆无忌惮。
想到那个将高烧的易琛扔在小巷里自生自灭的高中生老大,苗邬反感地皱起眉头,还没出校园就为祸社会,这种人就该被正义的铁拳教做人。
苗邬义愤填膺,受伤的爪子无力耷拉着,时不时转向罗俊清,一会儿眉头紧蹙咬紧小奶牙,一会儿奶音上飚气愤不已。
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在告罗俊清黑状。
易琛眼睫下敛起漆黑幽邃的眸色。
他习惯掌控一切,不喜欢意外,偏偏一生都在经历意外……本该按部就班走上毁灭的道路,却阴阳阳错来到这里,无法控制什么时候回去,也不知道这样的穿越会维持多久。
他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听着小猫崽喵呜喵呜告状。
——小话痨喵。
自从来到学校后小猫崽就没闲过,不仅很得同龄人的喜欢,连罗俊清这种孤僻的性格都接纳了它。
小猫崽富有同情心,看到罗俊清身上的伤痕肯定会很生气,听不懂猫语也能猜到它在为罗俊清抱不平。
易琛没什么反应,剥开糖衣,将苹果味的小硬糖丢进嘴里,漠然咀嚼。
***
因为罗俊清实在太可怜,苗邬不得不开始接济他。
杯水车薪。
但聊胜于无。
不过等他第二天再来时,对方正抱着一个铝制饭盒在吃饭,苗邬惊讶地迈着四方步凑到他跟前,好家伙,炭烤牛排,油爆大虾,凉拌土豆丝……
就离谱!
罗俊清中彩票了?
昨天还哭唧唧仅剩的钱被抢走,助学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以为要吃好久的西北风,这就时来运转了?
似乎从那双圆溜溜的猫眼中看到震惊。
罗俊清有点不好意思:“是蒋老师给我的,他说中午约了人吃饭,倒掉可惜,见我没去食堂,就送给我了。”
苗邬馋的直流口水,却拒绝了罗俊清的投喂,感叹,现在初中生想吃顿饱饭太不容易了。
希望罗俊清的助学金能早点下来。
想到这儿又是一顿,助学金易琛应该也有吧,他的情况比罗俊清好不到哪里去,日渐干瘪的钱包让他每顿饭都有负罪感。
苗邬再次拜拜财神爷。
希望易琛的助学金能早点下来。
罗俊清也感叹:“蒋老师是个很好的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接济我了。”
苗邬赞同。
视线却被其他东西吸引,用爪子勾了勾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佛牌。
“你喜欢吗?”
罗俊清侧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缩小版的佛牌,缠绕几圈挂在它脖子上:“大的佛牌是姥爷留给我的,不能给你,这块小的是同款缩小版,送给你,希望能保佑你平安。”
苗邬不习惯脖子被束缚,就听他小声嘀咕:“我送礼物给你,易琛应该不会找我算账吧,老实说,我有点怕他,但是如果我像他一样,其他人也不敢欺负我了。”
苗邬动作一顿,明白过来,相似境遇的人难免产生共鸣,罗俊清羡慕易琛的强大,也渴望和他一样强大。
……
罗俊清只是随口一说,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易琛算账。
“这块佛牌,哪儿来的?”
第一次直面如此冷厉的气息,罗俊清脸色发白:“我,是我家传的。”
“家传,”易琛眯了眯眼,罗俊清家传的佛牌怎么会跟蒋学霖常年戴在手上的一模一样,除了尺寸不符:“这么容易就送人了?”
“因,因为比较多。”
罗俊清将脖颈间的红线抽出:“给小猫的是小辈牌,送刚出生的孩子,保佑他们平安顺遂,和我这块一样的,没有别的意思。”
易琛眸色当即变深。
像是想验证什么,仔细打量罗俊清掩在刘海下的面容,发现对方竟然也是丹凤眼,细看眉眼轮廓,竟与蒋学霖有六分相似。
回想蒋学霖对他的各种优待,整理复习资料、补课、送饭……那些复习资料,现在想来,更像是帮罗俊清改善人际关系,积累好人缘。
就他所知,蒋学霖可不是什么心思细腻好脾气的人,实验室多的是家境困难心思敏感的学生,照样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自闭抑郁,也没见他对谁这么好过。
堪称无微不至。
易琛已经有八分把握,罗俊清就是蒋学霖留在这里的“缘由”,剩下的两分,他看着罗俊清问:“下个月周一是什么日子?”
罗俊清愣了愣:“什么?”
见他一脸茫然,易琛将时间说得更清楚了点:“10月5日,是什么日子?”
“好像,是我生日”
易琛恍然,剩下的两分也补充上,接下来的推理就简单了。仿佛拼图,一块找到,其他的便顺理成章有了贴合的去处。
蒋学霖上辈子颓废十年,大概率是因为罗俊清自杀了。
易琛看着眼前瑟缩闪躲的少年,罗俊清上辈子死在他眼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伸手和劝阻,但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灰暗到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充满绝望,疯狂,厌世……
易琛很熟悉,甚至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穿过了时空的当年的易清云。
八岁时,易清云就时常用那样的眼神注视他,及至将他带到天台,当时精神完全崩坏的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想带着他一起解脱。
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放弃了,怜惜又悲痛地伸手抱了他一下,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就在他面前,从十八层楼顶跳了下去。
像一只坠落的蝶。
六年后,又一次见到这双相似的眼睛,易琛恍惚了一瞬,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
——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那就做你想做的。
这是他没能对易清云说出的话。
罗俊清麻木的神情因为这句话有了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不阻止自己,同时眼中升起一抹感激。
他喃喃道:“谢谢”
谢谢易琛没有阻止,没有劝慰,尊重他的选择。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被尊重,哪怕在这种情形下,哪怕是最后一次,罗俊清还是很高兴,道谢后,笑着倒了下去。
这就是他们在楼顶上的全部对话。
事后易琛能感觉到周围人对他态度的转变,他不在乎,也不辩解,全校师生对他的指摘不算冤枉,他确实没有伸手,甚至很冷漠地目送了罗俊清最后一程。
但这次,他看了看立在旁边毛茸茸的小猫崽……
怕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因为佛牌一言不合打起来,苗邬摇晃着尾巴夹在他们中间,小爪子去推易琛,将对方推得后退一步,又去推罗俊清。
好了,一人各退一步。
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中场叫停的裁判,叫声娇气而严肃。
罗俊清伸出手轻轻地安抚了一下它,抿嘴笑了笑。
平平无奇的举动,在易琛眼中却是一个信号,一个自闭怯懦的人,愿意主动与外界一些温柔的事物发生交集的信号。
他想,罗俊清这回大概不会想再离开这个世界了。
***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下午老师宣布了个好消息。
“同学们,贫困生补助已经下来了,这几天就会陆续打到大家卡上,这是你们初中阶段最后一次领取,但是卡别弄丢,到了高中如果也申请到贫困名额,还可以将就用。”
班主任说这句话时,全班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扫过易琛和罗俊清,小县城贫困生名额是按照学生数的一定比例给的,附中学生不算多,名额就不多,分到每个班级更少,自然是紧着最需要帮助的学生来。
但凡事就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没有就算了,非要选出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大家都觉得自己挺穷,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易琛学习好,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衣服比他们还干净整洁,哪里穷了。罗俊清虽然一副穷酸样,但他成绩不好啊,助学金是帮助上不起学的学生考出好成绩,给他不是浪费了。
教室里的氛围有些古怪,谁都没说话,但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带着些许不满与偏见,这种情绪好像沸腾的硫酸,浓烈得冒泡,稍稍靠近便能感觉到刺刺的疼痛。
易琛视而不见,丝毫不受影响。
小猫崽敏锐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不过他也没多想,知道这些学生只是有点酸,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罗俊清羞惭地低下头,脸红得滴血,仿佛**裸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内心恐惧。怕别人一看他,就想起他烂赌的母亲,酗酒而死的继父,贫寒的家境。
“另外,最近社区也在举行扶贫帮助,各位有需要的同学可以通知家长去所在社区报名登记,会有专业人员上门核查信息,核查属实后也会有一些补助。”
……
晚上苗邬就听到小区广播在宣传这次扶贫活动,今明两天是登记时间。
循环播放,社区管理处人满为患。
外出工作一天的住户驻足细听,不自觉讨论起“鳏寡孤独”的意思。
正好广播解释到这儿——“鳏寡,说的是没有妻子或丈夫的老人。孤独,说的是老而无子赡养的独户,幼而无父的单亲家庭。”
当然,符合这些条件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大前提——穷。
苗邬耳朵一动,说这他可就不困了。
易琛穷啊,易琛最穷了,翻遍整个小区都找不到全部身家两百来块的家庭,易琛相当符合条件。
——“这里要提醒一下大家,各位提供的情况必须属实,如果胡编乱造,经我们工作人员核实后,不仅得不到补助,还会面临罚款。”
这话一出,那些眼神闪烁的住户顿时消了心思,大家在小区住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乱编很难不被发现。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走向那边,苗邬连忙发出警示,可易琛理都没理,径直上楼。
他不想去,是不愿意去,也是知道自己不会得到那个名额。
少年人总是很在乎面子,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窘境,去争取贫困名额无异于把自己最羞耻的地方扒开给人看。
苗邬表示理解,自信地挺挺胸膛:“咪嗷~”
——放心,不用你去,我帮你搞定。
他已经打算好,扶贫款项下来,首先就要把家里那几扇破掉的窗户修葺好,免得易琛总是吹凉风感冒。
小猫崽每次发出这种软软的叫声,都会蹭过来,粉嫩的小鼻子嗅来嗅去,撒娇一样,给人一种它很需要陪伴的感觉。
但易琛知道,它是觉得自己需要陪伴,才会做出这种依赖一样的举动。
……
苗邬夸下海口,结果叼着身份证刚进社区管理处就碰到两个熟人,是跟秦老六相熟,对易琛冷嘲热讽过的两兄弟。
而且他们还是负责录入资料的员工。
这可麻烦了,他们见过自己,知道是易琛的猫,说不定会驱赶殴打,不让他靠近。
既然这样,苗邬只能静待时间,寻找机会。
易琛从浴室里出来,习惯性看向沙发,往日小猫崽早就爬到摇摇椅上,猫瞳机灵灵打转,寻找时机跳起来贴贴蹭蹭,此刻上面却空空如也。
他当即眉头一皱,往卧室走去。
不知为何,小猫崽总是对他的卧室——尤其是床——情有独钟,刚来那几天,悄咪躲在衣柜里面,白天叫他起床,晚上爬床头。
要不是他眠浅,小猫崽睡眠姿势又太差,尾巴乱晃爪子乱蹬,真要被他得逞。
明令禁止几次后,小猫崽一脸心虚地点点小脑袋,听话地不再踏足。
衣柜里干干净净。
易琛眉头微松。
随后是浴室、阳台、沙发夹缝……万一小猫崽睡熟了,把自己落在缝隙中也说不定。
然而,一无所获。
易琛脸色微沉。
十分钟后,遍寻不到小猫崽踪迹的他站在玄关,捡起碰落到地上的钥匙。
几乎能想象小猫崽跳上鞋柜,用身体压下门把手打开门的场景。
小猫崽很听话,几乎不会乱跑,大概害怕自己把它丢掉,不敢离开他周围半步。现在却不声不响,开门走掉了。
漆黑的走廊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易琛静静望着,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额发垂落,半遮了眼皮。
……所以刚才软软的叫声不是撒娇,而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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