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沮丧、疑惑,我回到了家。一进门,便看到端坐在院中的母亲,我忍不住全身一哆嗦。这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实在是这次被揍地太狠了——半月没下地,一月才痊愈。更可怕的是,全程是我母亲亲自动手,没喊任何人帮忙。那时我真心地觉得,母亲还是喜欢大姐吧,当我不存在就好。
我以为母亲会斥责我又出去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但是她没有,她竟然说我好久没出门了,带我出去郊游。我立刻警惕道:我不会出卖小伙伴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先,你别想我帮忙去问他们住在哪。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当叛徒。
我养伤的这一个月,我母亲可没少找我套话,想打听小伙伴们的家在哪,她也曾试图向我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因为平常照顾我的老大跟我说过,逃户都是一群可怜人,他们被官府的苛捐杂税给逼得活不下去了,不得已弃土离家,远离人群;山中开垦,环境险恶,缺衣少药……总之,不施以援手都是罪过,还帮着官府去欺压他们,简直就是丧尽天良,死后必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虽然我不知道地狱是什么,但不妨碍我害怕。再说了,老大那么聪明,那么义气,那么看重我,不但扶我坐了小团体中的第二把交椅,还帮着我收服了衙门前那条街上的小混混,让我成了那条街上的老大,平时一帮小弟前呼后拥,我随便做了一点小事就拼命吹捧,可威风了。所以我才会自信地以为今天会收获一大波马屁,没想到却被他们迎头痛击,虽然倍受打击,但我觉得这是意外,我相信他们,他们明天就会变回来的,他们还是我的好兄弟,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说,想什么呢?地点早选好了,点心都装上马车了,好心等你,你还这么多废话,你爱去不去,自己拿主意,不求你去,别以为没你不行!
我都在家里闷了一个月了,早想出门了,二话不说立马爬上了车,坐定后才继续摆出一副自以为高冷的造型,估计那样子挺二的,因为坐在我对面的母亲一直用手帕掩唇发笑。我不理她,淡定地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孤高造型,看景装酷两不误。
出了城门几里路就到了,看着不远处清晰的城门楼子,我觉得这是不是也太近了,这么近的路,还带三千人护卫,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您老带着这么多人,就不再往远处走走?可母亲下车了,我也只好跟着下去。
下车一看,我傻眼了,这一片片金灿灿的稻田,田间一片忙碌的景象,好一派山水田园风光。可是,这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啊!这郊游不是应该河边草地放风筝吗?要不寺庙道观拜佛求签?要不登高望远?跑来看人家收稻子有意思吗?
母亲没理会我疑惑的眼神,现在正“冷战”,我也不说话,就看着。从她身后出来一人拿着本账册样的东西开始报账,报这个小村子田地多少,产出多少,有男丁多少,女丁多少,小孩多少……最后还说,按税制,应收税赋多少,但这个小村子自大唐立国以来,从未向朝廷纳过税。令我意外的是,这里住的竟然是逃户!
我看着不远处清楚可见的城墙,再想到我们一路过来,沿官道前行,这个小村子与官道仅隔着一个不大的小山丘,有条平坦的小路与官道相接,交通甚是便利。山高林密?瘴气丛生?野兽横行?这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啊?母亲在骗我吧?
母亲只看我一眼,一挥手,身后那三千余人向村中进发,不久,看到信号后我母亲就带我往村中最气派的房舍中走去。满心别扭的我在那里看到了前不久才分手的“老大”,他竟然是这个村子的村长之子,村上的人毕恭毕敬地喊他大少爷。他明明跟我说,他父母双亡,自幼流落街头,他住在城外的破庙里。我拿出零花钱买东西给他吃,他说我买的东西又贵且不耐饿,让我直接把钱给他,他自己采买些实用的。他还说庙中有不少跟他一样的孩子,那点钱不够分,教我偷拿家中的钱粮去“行善”,甚至我这回会想到去偷拿印信,也是他明里暗里百般提示的。
他看到我之后,立马向我求救,说这都是朝廷的奸计,否则怎么会那巧,他就正好在这里,这都是设计好的,这是阴谋。
我看向我母亲,我母亲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她说:她一早派人盯着,得知你的这位“好大哥”回了村中才带你过来,处心积虑地让你看这场好戏。这戏精彩吗?好看吗?
我的“好大哥”立刻大叫,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你母亲根本不关心你,她不喜欢你,她觉得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她见不得你好,她见不得你有朋友对你好,她故意设计,她故意陷害,你要相信我,相信你大哥……
我叹了一口气,对我母亲说,他好吵!然后,我默默地退回到我母亲身后。我看到我母亲小心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从容淡定地指挥后续工作。
我们暮色时分才回到府中,之所以要这么久,是因为要对他们登记造册,从今天起,这些人就不再是“黑户”了,而是“编户”,是自由民,他们向朝廷纳税服役,朝廷保护他们的安全。而且告诉他们,他们只需要向朝廷纳税,他们原来的主子因为谋反被杀,如果有人在“皇粮国税”之外向他们强行摊派,朝廷将会视其为“附逆”,满门抄斩,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有权向朝廷举报,也有义务举报,否则,同罪。
那一天,父亲和他的部下带着人,在其他地方做着类似的事情,一天内,州城附近的类似村庄全部被纳入户籍,这个秋收,他们的收成只需要向国家交税,但交税过后,他们自己留存的粮食比往年还多。
逃户,逃的是苛捐杂税,但这些“苛捐杂税”并不都是朝廷的,更多的是当地豪强在朝廷税赋的基础上私自添加的,所以本来合理的赋税让百姓难以负担,纷纷出逃,躲入山间开垦,以为寻到的是世外桃源。
逃户新到一地时,确实没人管,开垦荒地,废时废力且产出不高,而且确实是山高林密、瘴气丛生、野兽横行,随时有性命之忧。但是,当他们开垦完成有收益的时候,就会有人拿着刀剑跑来告诉他们,这地是无主之物,他们在这种粮食,要向主家交租,要纳役。所以这些逃户在抛弃了原来“编户”的身份之后,根本就没有逃掉“税役”,他们历经百般艰险获得的竟然是一个“非编户”的境遇。
“非编户” 是指那些没有资格编户的人,属于“贱民”,这些人的户籍依附于主家,不独立编户。“非编户”主要有两类,一类依附于官府,给官司府服役,这类人不能轻易脱籍改换职业,但官府也不能像处置货物一样任意买卖,待遇比另一类“非编户”要好些,这类人主要有工户、乐户、杂户;另一类则依附于门阀世族,被称为部曲、奴婢,他们属于私人财产,无需向朝廷纳税服役,但可以像货物一样交易。
逃户实际上就沦为了当地豪族的“部曲”、“奴婢”,豪强们向他们收取的租金远远高于朝廷的税赋,不过是比“部曲”、“奴婢”差一个“非编户”的名份。但是,因为门阀世族太过强大,在他们不顾政令对“编户”征收额外税赋时,朝廷无所作为,使得“编户”们承受了双重税赋的负担,使得这些“编户”的处境比“非编户”还不如,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弃土逃籍,他们抛荒的田地又被豪强作为无主地纳为私产,更多的则直接带着田地投靠,主动依附。于是,本应朝廷收取的税赋被豪强给抽走了,朝廷收到的税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穷了。
虽然我母亲非常耐心地跟我解释,不过才八岁的我仍是听得一知半解。在我眼里,我把问题看得很简单,那就是这个“老大”他骗了我,他就不是好人。我母亲再对我不好,她也没骗我呀!“老大”从我这骗走的钱都是母亲给的,他骗我偷的钱粮都是母亲挣来的,所以他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我母亲让我去找昔日的小伙伴,因为接下来要清查的是真正的山间田地,需要熟悉情况的人领路。母亲还告诉我,“老大”之所以气焰嚣张,是因为他们已经将我偷拿印信一事上奏朝廷,我偷拿印信一事,按律当斩,且牵连父母,父亲职位不保,在他们眼里,父亲已经不是都督了。所以我们需要尽快平定叛乱,而这些逃户村落,就是叛军的粮仓和兵源,如果不清查这些村落,叛乱随时会死灰复燃。母亲有句话没有告诉我,她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想要我去劝说小伙伴,是因为希望我在这件事里面立功,她希望能将这件事彻底了结在利州,以免日后我因此事再经受波折。
我听了母亲的劝告,带着昔日的小跟班们去看了老大受审,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老大在大堂之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又带着他们去看了被收编的村庄,看到了人们的笑脸和比往日留下的更多的粮食;也带他们看到成为自由民的村民可以正大光明地入城交易买卖,无需忍受黑市高价盘剥;还带他们看到村中的孩子能读书,学堂的夫子对他们说成为自由民以后可以参加科举当官,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们回去后将他们的见闻告诉了各自的父母,那些大人们自己偷偷地下山来打听消息,后来,衙门得到的密报越来越多,父亲和他的同僚根据这些情报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分布图……冬天到来时,叛军很多都主动归降。年底,父亲向朝廷报捷,同时报送的还有新增的大量人口和因此征收到的赋税钱粮,里面附有对“印信”一事的请罪表,对我“功劳”的说明和恳请宽恕的请求。
太宗大喜过望,一个战乱之州,打了四、五年,不但不伸手向朝廷要钱要粮,还交钱交钱增户口。太宗下诏不予追究,而且大加封赏,并且将我父亲调往更大更乱的荆州担任都督,我们一家也就来到了荆州。那一年是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我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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