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谈话

原来说到底,他还是为了霍恩戎。

柳吴歌不死心,非要伸手再问一句:“药引呢?给我。”

周无尘被他理直气壮的索要搞得有些发愣,心不在焉的一低头:“嗯?”

然后停顿了片刻,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去寻药说到底并不是为了你。是师尊之令,当万死不辞……不过他疼你是他的事,本君回宗复命,期以嘉赏,自然不会越过他直接与你交涉,白做人情。想来你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再等等吧。”

柳吴歌闻言简直不能再扫兴了,他垂着手悠悠搭搭的踱到周无尘身后:“我不明白你,从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挺聪明的人,今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难道你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吗?那朝阳魔君和对你行刺的魔修到底得有多大本事,才能让你一个几近飞升的大乘期圣君久久不得痊愈?还有,你分明没有入魔,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了魔功,你真的一点儿不在意,一点不好奇吗?”

周无尘背过身去,冷着脸嘴硬道:“是我出手失了分寸——”

“炼天地五行精纯之气是仙,借邪祟阴毒采补夺元是魔,”柳吴歌打断他说:“两者泾渭分明犹如天堑,你再失分寸也不会凭空就有了魔气!”

柳吴歌说这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来的古怪,尤其一双眉毛恶狠狠的向下压着,仿佛不主观的压一压,它们就会叫嚣着轻扬进鬓角里,暴露一个轻佻快乐的心情。

他背光站在树下,树杈间倾泻的日光使他看起来白得像尊面目模糊的瓷人,他身上倒是没有魔气,但也没有仙气,只是十足十的病气。

他病得很严重了吧,周无尘心想,他白得过了头,简直不是活人能有的白。

不过他当然也不是那种死人的白,是一种透明的,能发光的白。

他一边发着奇异的光,一边对周无尘说:“周无尘,你可还记得道祖曾有言说「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周无尘又不回话了,因为他跟柳吴歌实际是无话可说的。

好话不想说,坏话也没必要说,他无言以对的其实并不是柳吴歌这一个确切的人,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如果现在是一个叫做张三或者李四的绝世好人站在这里说什么“我一病,他痛得心都要死了”,周无尘一样还是看对方如同跳梁小丑。

而若是柳吴歌跟天妙玄机宗和霍恩戎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牙尖嘴利的小混账,冷不丁一碰上,周无尘说不定还会挺喜欢他。因为不得不承认,他长得还是讨人喜欢的。

周无尘把目光移开,盯着一棵榕树的叶子。

他的眼底就像看久了太阳似的,有一抹持续的、挥之不去的红彤彤又黄澄澄的亮光。那是柳吴歌模糊的人影,在骄横地逼人记住。

绝不能就让柳吴歌就这样病死了,周无尘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预想到了一个苦寻久矣却匆匆病死的模糊人影究竟会有多大的威慑力量,让人为他塑造出一个究极完美的遗容从此不可战胜。

柳吴歌在旁边一点没有被冷漠的尴尬,反而看样子兴致勃勃了起来:“你是最敢为天下先的了,世上谁人不知道你的好,不知道你的厉害?可你也该知道有句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世道就是这样,你瞧,如今有多少人盼着你回来,就有多少人恨不得你永远滚出去——”

他不顾周无尘的冷脸,继续保持着高昂的兴奋:“前阵子师尊给你送去的伤药,据说实际上是一味恶毒至极的禁药,可以让仙变成魔,让聪明人变成只知道暴怒的傻子……我猜,你吃得很高兴吧?”

听到这里,周无尘终于面无表情地将眼睛一闭,良久后才睁开。

他在此之前总是不肯让自己的大脑神思停下来歇一歇,想遍了一切无关紧要有的没的,就为了不会在稍微松懈的时候自动的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刻意的不去想是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和专注力,简直能累得人的脑子像不停运转的纺车,纺锤噼里啪啦的狂舞,却只是冲撞得纺线根根坍塌绷断成了一地残骸。

他射出一道悲悯自己所作之无用功的视线冷冷叹道:“我骗自己骗得辛苦,你倒是很轻松一句话就把我这份辛苦给毁了。”

柳吴歌哑然了一瞬,然后很快又大笑,笑得腮上浮现了点仿佛健康的红色:“啊,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聪明的!”

周无尘身上看起来几乎有着一种凛凛的神圣,似乎是心死了,所以不再笑也不再怒。他微微侧过头,向柳吴歌致意:“好,多谢你。”

柳吴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谢自己什么,只是看他一直无动于衷像个傻的,也不知道他是更可怜些,还是更可笑些。

半晌之后,柳吴歌看着他说:“我实际劝过师尊的,叫他不要对你那般的狠了。一是我觉得他真正养育了你那么多年,难免不会生出感情。就是养个小猫小狗,碰上那可爱的,也容易忍不住当成亲生的孩子去疼了,何况你呢?他现在对你狠,后面万一后悔了,又怪是我煽动的怎么办?二来呢,世上倾慕你的人实在是多,也难免不会有人想「怎么那个姓柳的一出现,周无尘就凄惨起来了?看来就是他搞的鬼!」。我要名声,所以求师尊好歹体谅体谅我,别把你弄得太不像话了。”

“可你猜师尊怎么说?”柳吴歌歪了歪脑袋,脸上表情天真又残忍,带着点心知肚明的炫耀:“他说名声算什么,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于是我又问他,我的性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过得好,我照样病着,你过得不好,难道我就能不病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语气里是傻子也能听明白的故意:“你知道原因吗?我的性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无尘终于分了一丝眼神给他,却是淡淡的陈述:“你唤他师尊。”

柳吴歌一愣,被他打岔打得很是不满意,眉头都紧紧皱着。可转念一想,又认为他这是心里痛苦,但好面子不想要表现出来,只能狼狈转移话题保持仅剩的那点体面了。

柳吴歌光是想了想周无尘的痛苦,心里就高兴得厉害。

因此他暂时失去了警惕,满面春风地说道:“是啊,我还同他说来着,我们一起唤他师尊,敬他,爱他,不是件好事吗?干嘛非要把你撇出去?你又不是长得丑陋不能见人,或者修为不济惯会给他丢脸,你明明很好嘛!后来我想明白了,可能他是怕我委屈,怕我一见你就想起从前受的苦。我其实不该受那些苦的,要不是因为你……”

他把话说得意犹未尽,眼睛牢牢盯在周无尘身上,周无尘皱皱眉,他眼睛就盈盈一闪乐滋滋的像吃了糖;周无尘一个劲儿的云淡风轻,他就恨不得把视线变成锥子,一下一下攮进周无尘尚未痊愈的肚皮里。

周无尘却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说:“本还以为你们师徒相称只是为了应付外人,原来你唤他唤得这样热切。你不是还有个前世?前世你也是仙尊,比他年岁还要长一些,如今怎么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反认了他为尊?”

柳吴歌一顿,只和周无尘说了实话:“人死如灯灭,什么所谓的前世,我通通都是不信的。难道你信?”

周无尘背着手,苍翠的袍子被风吹得飘摇,他用一声轻于风声的叹息说:“我也不信的……”

柳吴歌抬手折了枝榕树枝子,枝子上缀着一头厚重浓郁的叶子,是压弯了垂到他手边的。他拎着枝子挥了挥,心中的童趣被自己入目惊心的细腕子给彻底打消掉:像个骷髅,都快粗不过那条枝子了。

他生出了一点恨,一点怨,一点羞耻,持着枝子突然往周无尘袍裾上轻轻抽过去:“我只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爹因此不待见我,有个名头很响但没怎么见过的表哥,还有个嘴上说爱我却送我进界狱的道侣……一百七十二年,我一直叫着柳吴歌,却也没一个真的爱我柳吴歌。”

周无尘微微皱着眉躲过他的横扫,听他继续说道:“镜施为什么招人爱,是做了什么招人爱的好事?还是用了什么很精妙的手段,我一概不知道,也一概学不会。他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会的我不会——这又如何能说我就是他呢?”

他对着周无尘一笑:“倘若真有前世来生,那也不见得就只一个镜施有,说不准你的前世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或许投胎晚了一步,否则就连师尊也该叫你一声祖爷爷说也不定!”

周无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并不愿意认同,只是那股“不愿意”同时也没多么的强烈。

周无尘只是平静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吴歌把榕树枝一扔,手腕已经酸了:“爹死了,那不管不顾的儿子开始知道着急弥补了,大街上随便划拉一个还穿开裆裤的小小子就跑过去磕头喊「爹啊,你又活了!」,谁看了不笑掉大牙?他是真缺爹吗?他是怕人家说他不孝顺,怕那仅有的良心让他夜里不舒坦。他认一个人事都不懂的,给块糖都能乐得哈哈笑的爹,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夜里再睡就能香甜了,那点没能及时尽心尽力的过意不去也能烟消云散了——多划算的买卖啊!”

“所以虽说我不信我就是镜施,但有大能尊者领头给我冠一个前世有功今生就合该享福的名头我也很乐得受着。受也受得很理直气壮,我这是在帮他们良心上得到安定啊!我只盼着我能像你一样,趁此机缘大肆修炼,就算最后真被他们较过劲儿来又骂我也是冒名顶替的阴险小人,我也能一巴掌扇回去,让他们明白怪就怪那个镜施命短死得早,才有你我一个接一个的借着他来享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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