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王先生看好了日子,八月十二,宁安侯尸骨动迁。

这天一大早戚繁音就起来了,草草梳洗了一番,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她端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父亲出事之后,她就被带去了梨月坊。

梨月坊是云京最大的青楼,隶属教坊司,专门侍候达官显贵。

戚繁音早些时候美名就远扬了,只不过那时父亲还是宁安侯,她是侯府嫡女,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只能望洋而叹。

可是侯府倒了,她被充为官妓,那些觊觎她美貌的人终日盘旋在梨月坊,经久不散。

她还没开门接客,梨月坊就大赚了一笔,因而老|鸨月娘对她不可谓不尽心。

日常用度比着她在闺中时的用度,请来了坊内最妖娆的妓子燕娘授她房中之术,教她如何笼络男人的心。

她不肯,月娘便拧着她细嫩的皮肉,刻薄谩骂:“到了这里,你以为自己还是侯门千金,我告诉你,梨月坊的姑娘都是合上双腿走路,岔|开双腿活命的。在老娘的地盘,就得听老娘的。”

她挥手,一声令下,一群婆子上来,扒拉着她的衣裳,又拉又扯,又掐又骂。

婆子们老了,身子瘪了,像过了冬的柚子,皮是囊的。

看到她鲜嫩结实的身子,妒上心头,手里又狠又辣,除了那张脸,浑身淤青。

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戚繁音就跟做噩梦一般。

后来她想明白了,要想救父亲,就得从梨月坊里出去。

她哭着求月娘,说她受不了苦楚,想通了。

月娘这才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咧开血盆大口,拍着她细嫩的手,道:“这才乖。”

燕娘浸淫梨月坊多年,接过的客比她见过的男人都多,她又媚又妖,顾盼间便能让男人一掷千金。

她教戚繁音房中之术,跟她讲如何服、侍男人,她笑得妖娆:“要男人为你卖命,就得把他们的命握在手里。”

戚繁音很鄙夷她,她话里话外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殊不知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玩意儿。

戚繁音在梨月坊待了一个多月,燕娘倾囊相授。

她学了很多,学完之后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了,眼睛剜了。

燕娘看她的神情充满戏谑:“小东西,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还很干净,可是他们会把你弄脏、弄臭,这是迟早的事。”

戚繁音很讨厌燕娘,因为她每天都会告诉用看热闹的眼神告诉戚繁音,外面又来了多少人,她的身价又涨到了多少。

戚繁音憎恶听到这些,那些会把她弄脏弄臭的人虎狼一般终日守在梨月坊,只能她这坛美酒开坛。

月娘知道戚繁音的美貌万里难挑一,当初宁安侯府二姑娘戚繁音的名声云京城里谁人不知?

却没想到还有这般的机缘,宁安侯府倒了,仙娥一般的人儿落到了她这销金窟里,她眼馋地看着戚繁音的美貌,心想如此世外仙姝一定要卖出个好价钱,才合算。

但求戚繁音一夜的显贵如云,一个比一个显赫,一个比一个出的钱多,她谁也得罪不起,最后想出个法子,在正月十五的元宵会上,公然贩卖戚繁音身为官妓的第一夜。

消息传来,整个云京城几乎都沸腾起来。

梨月坊人流如云。

戚繁音心如死灰,燕娘峨眉婉转,眼尾轻挑,檀口点朱,骨子里有着她难以企及的媚态。她挑着戚柳的下巴,忽然就笑了一下:“一时云,一时泥,这就是命。人呐,要学会认命。”

戚繁音想,若这就是她的命,她偏不认。

她有一支簪子,红铜的,是当年宁安侯还没发家时送给她母亲的。她母亲爱不释手,临走前,将簪子给了她。

不值钱,所以抄家之后没被夺走。

她把那支簪子磨得尖尖的,锋利无比。

她都想好了,如果元宵夜她逃不出去,宁愿死也不让那些人把她弄脏弄臭。

元宵夜那天,一连晴了很久的天突然下雪了。

戚繁音朝窗外看了一眼,阴沉的云层把天堵得阴暗晦涩,惨淡的日光照进梨月坊的彩楼里,投下一束晦涩的光线。

或许上天都在帮我,她想。

因为雪势太大,云京城里的路上都结了冰,街上人仰马翻,熙熙攘攘。

梨月坊里来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门槛都破了。

月娘在大厅里扎了一座花楼,只等入夜,戚繁音就会被推到楼上,像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任由那些臭男人品头论足,报出价码。

燕娘一直奉命守在戚柳身边,戚繁音一直默默在等。

用膳的时候燕娘会回她的屋子用膳,到时候屋子里就只有送饭菜的丫鬟守着她。

那个丫鬟才十二岁,身量比她小很多。

只要制伏了她,她就有机会逃出去。

她这段时间很听话,月娘以为她和那些人一样,被打怕了,服软了,放松对她的看管。

晚膳的时候,燕娘回房去了。

十二岁的小丫头给戚繁音端来了饭菜:“戚二姑娘,您用晚膳吧。”

她看着戚繁音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纳闷,往榻边走过去,刚想拍她的肩膀,戚繁音猛地转过身,一把捂住她的嘴,磨得锋利的簪子就抵在她的脖颈:“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戚繁音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这样顺手。

小丫鬟吓坏了,瞪着眼睛点点头。戚繁音从被子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软带,把她捆了塞到被子里。

等她换身素衣走出房门的时候,她手脚都是软的。

她心里空洞洞的,漏着风。但她不敢松懈,低着头避开人往后院走去。

这些天她把梨月坊已经摸透了,她知道,贴墙而行,至后院有道耳门,那道耳门直通后巷。那道门是外头的人给梨月坊送东西进来的,人员混杂,她也许可以从那里混出去。

戚繁音一路走到后院,隔着游廊却见耳门有人把守。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她们发现戚繁音不见了!

戚繁音心中一凉,不敢再耽搁,提起裙摆往耳门跑去。守门人怔愣地看着她,“什么人?”

戚繁音道:“我是月妈妈屋里的丫鬟,月妈妈今日有些头疼,让我去给她请大夫。”

“我瞧着你有些面生啊。”

戚繁音道:“我以前在戚家当差,一个多月前和戚家姑娘一起送来的,月妈妈看我机灵,留我在身边服侍,还不曾到处走动,所以你不认识我。”

守门人打量着她,心痒痒,戚家一个婢女都生得貌若天仙,闹得沸沸扬扬的戚家姑娘又该是如何绝色?

他知道那些不是他该想的,问道:“手牌呢?”

内院的人出去都需要月娘的手牌。

戚繁音心如鼓擂,色厉内荏:“月妈妈吩咐得急,没给我手牌就去了大厅。今天戚家姑娘开市,她忙忘了。”

“没有手牌不许出去,谁来了都一样。”守卫道。

戚繁音浑身的勇气陡然间卸了大半,身体几乎就要因为战栗而栽倒。

“闹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戚繁音脊背僵硬,一阵凉意从脚心升起,慢慢席卷全身。

守卫不认识戚繁音,却不能不认识燕娘,忙迎过去,殷勤道:“燕娘,您怎么来了?有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就是,怎么还劳你亲自到这腌臜地方来。”

燕娘绞着帕子,香手轻轻拍了下守卫的肩头,身姿妖娆:“前头人多,闷得慌,所以到后面来透透气。”

守卫只觉燕娘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滚烫,浑身酥麻入骨。

燕娘容貌极为明艳,灼若芙蕖,又是女人中的女人,男人一沾到她腿就软得走不动路。

她缠着守卫:“你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守卫心都酥了。

戚繁音不知燕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好像燕娘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顾着跟守卫调笑了。

戚繁音趁机开了耳门,悄悄跑了。

外面是茫茫大雪,空巷里积了尺深的白雪。

进梨月坊一个多月,外面的天地早已不是她熟悉的天地了。

她跑到空巷上,迎面走来两人,他们说道:“真惨啊,宁安侯前几天刚行刑,戚家姑娘今天就要接客了。”

“我听说宁安侯满门男眷都死了,女眷都充作官妓,宁安侯行刑后连尸首都没人收敛,还是李樵夫看他可怜,把他拖去乱葬岗的。”

人走远了。

戚繁音只觉茫茫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也没有前路,她浑身被抽去魂灵,只余一具空壳。

她没了气力,跪倒在地,在大雪中哭得声嘶力竭。

直到一道俊逸的身影撑着伞,在鹅毛大雪中,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抬头,他低头。

四目相对,雪绒从伞沿坠落,轻飘飘落在她的肩头。

顾衡俊美的眉目无悲无喜,只从玄色大氅里伸出了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面无表情。

“跟我走,还是留下?”

顾衡,一身世家公子般的清贵容貌与气度,却没人敢信他阴鸷狠毒,曾经只因有人跟他政见不合,他便设法灭了那人满门。

戚繁音见过他,那时他及第登科,上门拜会长官。

那年的春光很好,有石桥流水,有海棠漫春,梁瀚文捉弄她,把她抱上了墙头,她急得直哭。

顾衡打海棠苑走过,被她的哭声引到矮墙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衡,他站在那里,姿态从容,眉眼中透出一股诗书堆砌出的文气,眼睛里像是盛满繁星,对她粲然一笑,那些星子骤然间散开。

他的眼神干净澄澈,丝毫没有后来位极人臣时透出的阴冷狠戾。

她哭得满脸淌泪,一张小脸憋得比海棠还红,看到他的笑,眼泪止住了,试探性地朝他伸开手,哭声奶气:“叔叔,帮我。”

他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画,抬手把她从高高的墙头抱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声音温和:“傻孩子,别淘气。”

那是戚繁音对顾衡最初的印象,温和文气。

之后就听说他入仕之后阴鸷狠毒,为扫荡政敌不折手段。

曾经的上司也反目成仇。

世人都说,宁安侯府垮台,背后或许有顾衡在推波助澜。

那个下雪天,顾衡出现在走投无路的她的面前。

刹那间,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竟然不是关于父亲和顾衡针锋相对的事情,而是很多年前午后他小心翼翼把她从墙头抱下来时掌心的温度。

她想,与其被捉回梨月坊做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尤物,还不如讨好顾衡一人。

于是她说:“我跟大人走。”

顾衡就把她带回了葳蕤园。

真快啊。

从梨月坊出来是上元节,马上就到中秋了。

这大半年时间里,她一步也没踏出过葳蕤园。

外面又是怎样一番天地了?

戚繁音轻轻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卷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她此刻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苍凉。

“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香如进来道。

戚繁音点头,戴好幕离,在香如的陪伴下出了葳蕤园。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马车在乱葬岗下停了下来。

香如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抬手去扶下马车的戚柳,细声道:“姑娘注意脚下,这地儿不平坦。”

两人下了马车,王先生已经等着了。谢嬷嬷办事周到,还专程请了宝光寺的和尚在旁边念经超度。

王先生见到戚繁音下马,迎上前去道:“姑娘,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您焚香便可开墓了。”

边走边说,他把戚繁音引至一棵柳树下,驻足:“姑娘,老侯爷就在这里。”

戚繁音怔住,一时间脚下如有千钧重,一步也挪不动。

环顾四周,风声萧萧,无名之坟比比皆是。

她的父亲就长眠在这荒郊野岭,她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姑娘。”香如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递上一张丝帕,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伺候戚繁音这么久,香如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只要是和宁安侯府沾边的事情,她就难以控制住情绪。

戚繁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接过王先生递过来的香烛,将香插在空地放置的香炉里,而后跪在小坟包前的蒲团上,对着坟墓缓缓俯下身,按照王先生的指导行完礼。

香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和尚齐声念经,王先生便指挥人开墓取骨。

宁安侯下葬已有大半年,草席腐烂,尸成白骨。

戚繁音在看到坟墓里躺着的身躯和齐颈断开的头骨时,还是没忍住嚎啕大哭。

心上有很多刺,密密麻麻往她心上扎,疼得她发抖。

她哭得悲戚,身边除了和尚的经声,再没了别的声音。

王先生侍立片刻,才上前道:“姑娘节哀,请姑娘为老大人拾骨,让他尽早入土为安吧。”

迁葬的时辰都有讲究,戚繁音不能再耽搁了。

过了很久,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蹲下身一块块捡起父亲的尸骨,放到一旁准备好的棺椁里。

很快宁安侯的尸骨就定棺了,戚繁音扶灵到宝光寺下。

王先生已经请人掘好坟墓,尸骨一到便掐着时辰入葬了。

仪式到了最后,戚繁音跪在宁安侯的墓前,紧紧咬住牙,闭了闭眼,深深呼吸,努力压下身体里翻涌撕咬的痛苦。

她在新立的墓碑前磕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十倍,纤弱的身子微微发抖,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一叩首,感谢父亲生养之恩,护我这十余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恣意快活。

二叩首,请父亲安心,我会好好活着,找到弟弟,像您顾看我一般顾看他长大。

三叩首,愿父亲早登极乐,他生若能相逢,再续父女情分。

香如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撑开伞护着她登上马车,低声宽慰:“姑娘,走吧,老大人一定不想看你淋雨受风寒,快别哭了。”

两人回到葳蕤园。

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云兰端着顾衡的茶具满脸喜色地往屋子里走去。

戚繁音心底一沉,顾衡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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