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繁音不讨厌顾衡,当初是他从漫天大雪里把她救回葳蕤园,否则她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没有命活着。
他把她养在这里,锦衣玉食,像金丝雀一样,好吃好喝地养着几乎没了念想的她。
戚繁音明白对于顾衡而言,她只是闲事的消遣。
顾衡的父亲当年名声风流,满城皆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顾衡虽位极人臣,却一直不曾娶妻,甚至连段风流韵事都没有传出来。
戚繁音听说,有的人若是对什么东西失望之极,就不会主动碰触。
顾衡幼年时,顾家内宅一片混乱,他在一片混乱中长大成人,或因如此,他几乎不近女色,传出了个清净无为的名声。
他需要的就是这样银货两讫的相处方式。
她给他想要的,他回之以她愿。没有过多的牵扯,没有纷扰不宁的后宅,也不用处理女子们哭哭啼啼的眼泪。
清净。
借着他,她得以安身立命,脱离官妓籍。
她知形势,懂人心,服侍顾衡的时候,兢兢业业揣摩他的喜好,极力讨他的欢心。顾衡和她父亲是政敌,在朝堂上数度针锋相对,却也不曾苛待过她。
虽然床笫之间喜欢折腾,可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糟践她。
能对外室做到这个份上,他也算不错了。
若是往常,戚繁音乐意去哄哄他,讨他的欢心。
只是今天不一样,她没办法把乱葬岗看到的一幕幕从脑海里扫出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服侍他。
她难受,身上每寸肌肤都难受得紧绷。
虽然没有心情,但人都来了,她总不能把人晾在屋子里干等着,只好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往屋子里走去。
“大人,您来了。”戚繁音走进屋里,解下幕离,随手递给香如。
顾衡悠悠抬眸,看向她,问:“事情办完了?”
戚繁音点点头:“谢嬷嬷办事周到,什么都准备好了,所以很快。”
顾衡随意道:“先回去换衣服。”
戚繁音“嗯”了声,拉着香如回屋更衣,换了衣裳,香如给她拧了帕子,让她洗脸。
今天一天她都哭着,脸上很多泪痕。
大人不喜欢姑娘哭,屋子里的人都知道。
戚繁音认认真真洗了脸,才走到外间。
顾衡已经传膳了,饭菜摆了满桌。
他优待她,吃穿用度都是顶好,比她当年在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吃饭的时候一向都不怎么说话,今日她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默默地坐在一旁等顾衡用完。
然后捧上青盐服侍他漱口擦手。
“饱了?”
顾衡坐在椅子上,一边擦手,一边淡淡地问戚繁音。
戚繁音微微颔首:“饱了。”
“我去书房看会儿公文,你来研磨。”顾衡起身,身姿挺拔,一身织锦圆领鹤纹袍子,衬得贵气清逸。
戚繁音愣了一下,顾衡有时在这里过夜会带上公文来批阅,却从不要她在旁伺候。
他要看的公文,事关国之机要,自然不会谁都看得。
进了书房,顾衡铺开折子,垂首看起公文来。
戚繁音端了小杌子坐在他身旁,磨着墨。
眼角的余光瞥到顾衡那一手笔锋锐利,如刀刃雪峰般的字,心口又是微微窒息。
她低着头,眼眶红得厉害,心里抽疼。
顾衡师从三朝元老刘墨大人,由他启蒙开化。戚繁音父亲当年仰慕刘大人的字,也曾拜在他门下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他们的字根骨颇为相似。
她看到那一个个字,能看到她曾经的家,看到他的父亲张开双臂等她飞奔入他怀里,看到弟弟举着糖葫芦甜甜地喊她“二姐姐”。
过往全部笼在雨幕里,像回不去的过往一样。
顾衡不喜欢看到她哭,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眼泪逼了回去,别过头紧紧捂着心脏。
“眼红了?”顾衡抬眸,看着她红透的眼,皱了皱眉。
戚繁音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转过身,崩溃地哭出来。
她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比窗外的雨还多。
顾衡停笔,攥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向她眼睛:“哭也没用,他都成一堆白骨了,回不来了。”
戚繁音捂着自己心口,哭腔又软又轻。
顾衡眉头微皱。
他厌恶女子的眼泪,她们总是习惯拿眼泪当武器,争夺想要的东西。
不过戚繁音不一样,她温顺乖巧,又没别人和她争什么斗什么,并不常哭。
看着她一双泪眼朦胧的星目,他难得耐心,用手给她擦眼泪,亲她眼睛。
戚繁音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下意识知道自己又犯了他的忌讳,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把眼泪憋回去。气儿还没呼完,脸就被顾衡用手扳了回去。
顾衡低头亲她沾满泪水的睫毛,笑声在风里散开:“没用的人才哭,音音很没用吗?”
戚繁音咬着嘴唇,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似乎也是摇摇欲坠,她的手指冰冷,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倦怠。
她抬手攥住了衣袖,目光定在顾衡脸上,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不是。”
顾衡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抬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不是就好,我不喜欢没用的人。回去洗把脸吧。”
戚繁音手劲一松,放下了衣袖,狠狠逼回眼泪,点点头就走出书房了。
顾衡站在烛火摇曳的书房,手里还残留了少女身上的香气。
夜晚的雨风透过窗牖的缝隙,吹到了摇曳的烛火上,风缓缓吹来,轻轻摇晃,风来得急时,烛心发出哔啵的声音。
不多时,顾衡也出门了,拿起倒立在墙角的伞,往外走去。
戚繁音很意外,顾衡竟然没有留下过夜。
顾衡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每回来葳蕤园只为过夜。没想到这么早就走了。
香如也是,她连他的寝具都已经备好了,却见他冒雨离去,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又悻悻地把东西收回去。她到小厨房里给戚繁音端了一碗八宝羹,还冒着热气儿:“姑娘,晚上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喝一盏粥再睡吧。”
戚繁音微微垂眸,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仁一样。
端过那碗八宝羹,小口小口吃完,然后香如服侍她梳洗上床睡觉了。
翌日清晨,戚繁音又醒得很早。
走到院子里,谢嬷嬷正在碾坚果碎,核桃花生莲子仁,乱七八糟一大堆,碾成碎粒。
“姑娘这么早就醒了?”谢嬷嬷说道:“快尝尝我炒的月饼仁。”
舀了一勺给戚繁音,嚼着很香。
她问谢嬷嬷:“嬷嬷还没回去吗?”
马上中秋节了,谢嬷嬷的儿子儿媳要回京过节,她之前特意向戚繁音告了假,戚繁音念她辛苦,让她提前回去。
谢嬷嬷笑道:“马上到中秋了,云兰和香如她们手生,做的月饼不好,我给你做一些,也好应应时节。”
戚繁音的心一下子暖融融的,谢嬷嬷心地是那么好,顾衡吃她奶长大的,怎么这么冰冰冷冷的。
她笑着道了谢。
下午日头很好,谢嬷嬷领着云兰香如在院子里捏月饼,她无事,拿着丝线坐她们旁边,一边看她们捏月饼,一边打着络子。
几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戚繁音坐了许久,腰有些酸,就起身活泛活泛身子。
刚一站起来,越过院墙飞来一道黑影,正好落在她脚边,她没注意,一下子踩了上去,步子一歪,就摔倒了。
“姑娘。”香如见状,快步走过来扶起她:“怎么了?”
戚繁音脚腕传来一阵剧痛,她眉头皱起,低眸一看,脚边卧了一粒玉珠子,不知怎么飞了过来。
谢嬷嬷看她脚踝肿得老高,忙让香如和云兰把她扶起来,又取了药酒给她推拿踝骨。
戚繁音忍着疼,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圈。
没一会儿,有人敲院门。
香如道:“肯定是犯事的人来了,看我不去骂他。”
戚繁音想拦她都没力气。
香如一气跑到院门口,打开门,门口是个小厮装扮的人,恭敬地打千道歉:“姐姐,方才我家小公子在院子里玩弹弓,不慎把珠子弹到你家院子里了……”
“呸,我们没去找你,你们还好意思来找,我家主子在自家院子里散个步,被你家飞来那玉珠子绊伤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呢,我家主子的伤白受了吗?”
香如脾性泼辣,年纪虽小,凶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那小厮也是知礼之人,听香如这么一说,红着脸忙不迭道歉道:“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公子过于顽皮,伤了贵人,待我回禀管事,晚些时候一定登门致歉。”
香如原本只是想骂他一通撒撒气,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好,瘪瘪嘴,把玉珠还给他:“登门致歉大可不必,以后让你家小公子小心些才是。”
小厮叠声应下,香如关上门便回去了。
小厮拿着玉珠给主子回话,小的那个主子才八岁,不快地斥责道:“怎么去这么久?找个珠子这么费事?”
小厮轻笑:“回主子,您的弹弓射到隔壁,隔壁主人家没注意踩到伤着了。”
一开口,声音尖柔,竟似阴柔的女音。
坐在一旁的男子闻言掀了掀眼皮,似有几分惊讶:“哦?伤着人了?没出什么事吧?”
小厮道:“奴不曾多问,稍后奴备些礼物去给主人家道个歉。”
男子板着脸唬小子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弹弓容易伤人,让你悠着点。”
小子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兄长骂他,知道自己干了错事,头垂得极低,乖巧道:“下回不会了,三哥,你别生我气。”
“你自己登门给人道个歉。”做三哥的很有几分威仪。
小子觑了觑他的神色,知道兄长的话不容反驳,脸色有几分生无可恋,鼓起勇气和兄长讨价还价:“那你陪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