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繁音说不怨不恨都是假的,梁瀚文曾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李鸣鸾又是她最好的密友。
戚家落难,她尝遍人间疾苦——未婚夫另娶美娇娥,密友痛打落水狗……
天下男子女子那么多,他们怎么偏生要和对方定亲?
只不过她没有资本去恨去怨罢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和他们扯开距离。
等他们回到葳蕤园,香如已经回去了。
她手脚勤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铺好了床铺。
两人一进屋,她跟着进去伺候。
顾衡坐在案边,目光扫到案上放的一个红漆食盒。看到食盒的花纹,他目光沉了沉:“这是什么?”
“啊,瞧我,都忘了说,那是隔壁家的方才送来的时节礼。”香如一边打哈欠,一边帮戚繁音除去衣裳。
“时节礼?”戚繁音揉揉脖子,方才在净室里歪着睡了一会儿,脖子都睡酸了。
香如道:“我给你捏捏。”
戚繁音便低下头让香如捏。
“是李公子亲自送来的,他问姑娘伤势可好了。我说差不多了,他就没再说什么,留下了这盒月饼。”
戚繁音透出屏风打量了一下外间坐着的顾衡,见他手捧着茶盏吃茶,好像没什么反应。她这才微微舒了口气:“哦。”
服侍她梳洗完,香如先下去了。
室内只剩戚繁音和顾衡两个人。
戚繁音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走到顾衡身边,将他燕居时穿的袍子递过去,问:“大人,歇息了?”
顾衡瞥了她一眼,接过袍子展开,手伸进袖子,道:“以后别同邻家那人来往。”
顾衡极少用命令的语气跟她说话,戚繁音惊了下,点点头顺从地说道:“好。”
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
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
邻家住的是哥儿俩,她一个内宅妇人,也是知书识礼的,当然不会和外男过多往来。
他这么提出来,倒显得她不懂事没有分寸似的。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喜,灭了灯上床。
只她不知道,那双眼睛把她都出卖了。
少女的不悦都写在瞳孔里,瞒不过顾衡的一双慧眼。
黑暗里,他转过身,从后面拥住少女,头埋进她的脖颈,鼻尖蹭了蹭,道:“不让你跟他们来往是为你好。”
戚繁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他在耳畔的低语,胡乱嘀咕两声应付了事。
*
翌日一早,春荣来报,顾夫人找他回府,顾衡便回到了顾府。
他刚走到永嘉院门口,顾夫人的陪嫁沈嬷嬷就满脸喜色迎了出来,笑道:“三哥儿回来了,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
顾衡微微颔首,“嗯”了声,迈着阔步进了院子。
院子里,顾甄正坐在顾夫人身边,给她念佛经。
“母亲。”顾衡清冷的声音响起。
顾夫人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他一走近,顾甄就合上手里的经书,用一种“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看向他。
顾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问:“近来公务还忙着?”
顾衡道:“还好。”
顾夫人的脸上便浮起几分喜:“不忙就好,我还怕你太忙了,贸然喊你回来,耽误你的正经事。”
顾衡一听,便笑了笑:“母亲喊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自从顾衡父亲去世之后,他那一众小妾都遣散去了。现今宅子里,顾夫人上无婆母需要伺候,下没有妾室之争,日子过得顺心,知道他公务忙,也很少打扰他。若是没事,不会让春荣传话。
“什么都瞒不过我儿的眼。”顾夫人笑道:“是这样的,前段时间你舅母身子不适,在云阳看了好多大夫也不见好。我想着当年咱们母子俩受你舅父恩惠良多,也该报答一二。便去信让你舅母到京看病。”
当年顾夫人不得宠,在宅子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
顾衡的舅父对他们母子助力良多,他给顾衡求了良师启蒙,平常又对他珍宠若己出。他一向敬重这个舅父。后来外祖病重,执意要回云阳老家,舅父为尽孝道,举家迁回云阳了。
“应该的。”顾衡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舅父对咱们恩重如山。”
顾夫人含笑端起案上的盏子,喝了一口:“正是,你能这么想就对了。照理说,你舅母进京看病,咱们得亲自去接才合礼数。不过他是弟,我为长姐,由我出面不合适。所以啊,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让你去一趟。”
顾衡点头道:“这个月不行,入了九月我才得闲。到时我回一趟云阳,顺便探望外祖他老人家。”
顾夫人却笑道:“你舅母知道你公务忙,怕你提早回去接她,瞒着我就动了身。这不,昨儿我刚收到信,人过两天就要到临安渡口了。辛苦你往临安渡口走一趟,把人接回来。”
顾衡没有推辞,点点头就答应了。
顾夫人很高兴,留顾衡在院子里用膳。顾衡无事,就留下用膳了。
他难得留在永嘉院用膳,顾夫人一高兴,亲自去了趟厨房,吩咐他们准备顾衡喜欢的饭菜。
她一走,屋子里就只剩顾甄和顾衡兄妹俩。
顾甄怕三哥,他冰冰冷冷,浑身没有人情味儿。
眼神躲闪。
“你们瞒了我什么。”顾衡忽的一笑,转过头看向顾甄。
顾甄眸子一乱,下意识就要狡辩,随即想到,三哥神仙一样的人物,什么想不到,就老实招了:“忍冬表姐也随舅母一同入京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母亲说要和舅父亲上加亲。”
说完,她小心翼翼觑了眼顾衡的脸色,他面无表情,只淡淡“哦”了声。
*
临安渡口。
一艘大船,破开湛蓝湖水往岸边疾驰。
船身坚毅,装点着华盖琼玉,悬有高旗鼓动,在阳关下反射出湛湛金光,迎着风飒飒作响。
豪船招摇地靠了岸,铺着大红毡子的船板放下。
几个护卫开道,然后跟着一群衣帽整洁,搬运着金丝暗纹箱子的家仆。
人极多,个个都屏气敛声,规矩严齐得竟然连一丝喧嚣也不见。
足见主家治家之严。
家仆声势浩大搬了几十个箱笼下来,把箱笼整整齐齐摆放在岸边,然后背手低头候在岸边。
而后,便是一群遍身绫罗的姑娘走了出来,俱是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
渡口的人见此,知道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来了,纷纷翘首以望。
春荣咋舌:“表夫人这阵仗……”
话音方落,好几位锦衣侍女簇拥着孟氏母女下船,漫步而出。
孟氏女忍冬乌发由碧簪松松挽起,又以翠色流苏点缀,在日光下闪着碧莹的光。
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长睫一瞥,便是无限光华流转。
隔岸她一眼就看到了候在船头的顾衡,红唇一抿,羞赧地对母亲张氏一笑:“母亲,之舟哥哥亲自来接我们了呢。”
张氏见顾衡身为左相,竟亲自来渡口接,而不是派出亲信,足见他对舅氏的重视,一时间十分感动。
顾衡见她们下船,几步上前,诚心诚意深揖一礼:“舅母旅途劳累了。”
张氏忙将他的手臂扶起,笑道:“之舟不必多礼,你庶务繁忙,怎么亲自来了呢?”
顾衡顺势扶着张氏下船,又对跟在后面行礼的孟忍冬点头:“舅母远道而来,母亲喜不自禁,本想亲自过来,但年事已高不宜劳顿,故而让我来接舅母。舅父与外祖可还康健?”
他态度亲昵热情,让人如沐春风。
顾夫人往云阳去信,话里话外让她带着忍冬入京看病。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顾夫人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顾衡这孩子有大出息是不错,但外界都传他说冷心冷肺,她便有了犹豫。
如今见了真人,她心下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想,外甥这样诚心诚意地接待她们,给了她们十分的体面,此事多半有门儿。
忙与顾衡执手道:“托你挂问,一切都好。”
又回头喊孟忍冬:“来见你表哥。”
孟忍冬一直老老实实跟在母亲身侧,好容易他们叙完话,听到张氏吩咐,规规矩矩上前福身给顾衡行礼。
却不敢抬眼看他。
顾衡含笑回礼:“表妹辛苦了。”
孟忍冬垂着眼,声音柔软似水,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辛苦。”
她们都是女眷,不便在外逗留,顾衡接到人,就吩咐仆妇伺候孟氏母女上了车。
顾衡的车在前面开道,孟氏母女的车紧随其后。
顾家的马车宽敞精致,从车外到车内,都透出一股子雅致的感觉,在这里,张氏压低了声音对孟忍冬道:“你表哥位极人臣,却还如此谦卑和煦,是个不错的人呢。”
孟忍冬佯做不懂,只低着头道:“表哥一向是极好的人。”
母亲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话里话外提点着她呢。殊不知,姑母的信一到云阳,她就明白了姑母的意思。
只不过姑母深陷内宅之争几十年,不喜那些心眼多的女子。
她投其所好,佯装不懂罢了。
从临安渡口走了两日,终于进了京城。
孟氏母女被迎进了顾府里。
她们要在京城小住,顾夫人早早收拾了一间整齐的院子。院子离顾衡的居所很近,隔着半片湖就到了。
顾夫人笑得喜庆:“你们放心住,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沈嬷嬷说一声,你们别觉着拘谨,就当自己家里一样。”
“长姐费心了。”张氏笑眯眯地说:“我一身病气,也亏得你们不嫌弃。”
顾夫人道:“大家都是亲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没劲了。快与我说说,谏林和父亲可还好?”
姑姐二人拉着闲话家常,顾夫人要和张氏谈心,便支使开顾衡:“劳你为我走这一趟,你事情也多,先回去吧。不过今日是你舅母和表妹初到,晚夕一起来我这儿用膳,为她们接风洗尘。”
顾衡应下,便退了出去。
张氏见状,也支使孟忍冬回屋子里休息去了。
姑姐两个坐在屋里,张氏嗔道:“你往日里吓唬我,我还以为之舟现在是怎么冷心冷肺。今天亲见了,人看起来热络和煦,明明很好。”
孟家离京已经有十年,她离京次年顾衡才入仕。那时还是个半大少年,阳光且开朗。
往后顾衡的名声冷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传得他竟跟高岭冰雪似的。
顾夫人微叹,揉了揉额角:“那是他记挂着谏林的情分。只是……他和忍冬……”
儿子不近女色这话,她到底说不出来,舌头一转弯,岔开了话题。
张氏拍拍她的手:“好着呢,今儿在渡口见着了,俩人都笑着。”
“衡儿这些年忙于政务,你也知道现今这世道,他肩上担子重,总没心思思量自个儿婚事。他能耽搁,我得为他谋划啊。”顾夫人道:“之前挑了几个,他都看不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人家。眼光太挑了。”
“咱们哥儿本事高,眼光是该挑些。”张氏道。
“忍冬是个实在单纯的好孩子,今天瞧了我就喜欢。”顾夫人愁得不行:“月老就算是转着圈子牵线,怎么着也该转到他了吧。”
张氏笑道:“不急,让俩孩子先慢慢接触,看看再说吧。”
晚上的接风宴摆在顾夫人的永嘉院里,天色快黑了,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顾衡来了。
“舅母待得可还习惯?”顾衡淡淡地笑,同两位长辈请安。
孟忍冬坐在妇人下首,看到顾衡进来,眼睛微微垂下,乖巧地上前福了福身行礼:“表哥。”
顾衡颔首:“都是一家人,表妹不用多礼。”
张氏和顾夫人对视一眼,都掩面笑了。
“好了,席面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你来呢。”顾夫人道。
众人笑着入席。
刚刚坐定,一个丫鬟就到了门口,道:“春荣有事求见大人。”
“让他进来。”顾衡道。
春荣阔步入内,一一见了礼,环顾了四周一眼,并不说什么事。
顾衡抬眸,见他欲言又止,眉头微微拧了拧。
春荣顶着诸人的压力,上前附耳低语:“大人,戚姑娘病了,听说已经昏了两天,请的大夫都不敢下药了。香如吓得没办法,哭着找到了属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桌上另外几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顾衡的眉心拧得越来越深。
“出什么事了?”顾夫人问。
顾衡面不改色:“皇城里有些事。”
言罢,又对春荣说:“我府上今日有贵客,不便出面。你让她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她们有何用?”
顾家和孟家都是诗礼之家,看中礼数,接风宴他主人家先跑了,客人面上无光。
春荣有分寸,他去了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话音方落,春荣打了个揖辞礼。
顾衡端起放在面前的汤碗,是炖的桂花鸡汤,脑海里兀的就涌现出她那娇娇弱弱的小模样。
这人养得娇气,总是头疼发热小毛病不断。
她又温顺乖巧,大半年里,一回也不曾找过他。
这回竟找到他了,想来情况委实不大好。
一时间太阳筋突突跳了起来。
他搁下汤碗,抬手按了按,对张氏道:“舅母见谅,底下人做事不过脑子,这事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不能陪你们用膳了。”
说完,也不等她点头同意,拿了搭在衣架上的风衣便出了门。
春荣还未走远,便听身后传来顾衡冰冷的声音:“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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