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大道上,顾衡在闭目养神,戚繁音也端坐着,裙摆摆得整齐。
很快,他们就到了饮鹤楼。
云京的灯火会是在至临河畔放烟火,饮鹤楼高耸矗立,是观灯火最佳的地方。
顾衡在饮鹤楼定了最好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河畔最繁盛的烟火。
街上人潮拥挤,到了饮鹤楼前,店家认出顾衡的马车,忙迎上前去:“贵客,您来了。”
顾衡点点头。
店家迎下顾衡,眼看着一名女子紧随着下了马车,女子头戴幕离,看不清面容,却见她身姿袅娜,行走间莲步生香,便知贵不可言。
遂避开耳目,带他们上了楼。
因是避开人群走的,所以也没碰到什么熟人。
他们要了楼上最广阔那一间雅间,四面是窗,目之所及便是整个盛世云京。
戚繁音生于斯,长于斯,居高而望,能在夜色星火下分辨得出座座整齐的房子分别是什么地方。
远处至临河里飘满了花灯,流光溢彩,如同长在人间的星河。
她凭倚栏杆,眺望着远处,夜风袭来,吹着她发丝都乱了。
这时,肩上摁来一双手,她回头,顾衡拿了她的披风挂在她肩上:“起风了。”
戚繁音低声道:“多谢。”
她拢了拢绦带,时而望月,时而看河。
顾衡左手执杯,右手握壶,斟了杯酒,小口啜饮。
两人一时之间无言,沉默得空气似乎都要凝滞了。
戚繁音觉着不对劲,今晚的顾衡很不对劲。
他是朝廷重员,位高权重,在他眼里,礼数比什么都要紧。
今日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没在府上陪老夫人过节,反倒是带着她出来了。
他不是嗜酒之人,今日一直抱着酒壶畅饮。
戚繁音看着他一反常态,着实费解。
她想了想,走到他身旁,轻轻拿过他右手的酒壶,放到桌案上,拉着他的手,轻轻摆弄着。随即,又将自己的小脸贴到他的胸前,小猫似的蹭了两下。
他没动,她便更加放肆地环着她的腰,脸仍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唤道:“大人是不是有烦心的事?”
外室就要有外室的自觉,温柔、解意,做他的解语花。
私下没人的时候,顾衡也吃她这一套。
他抬手摸了摸戚繁音的发顶,刚刚洗过的发干净蓬松,没有抹香蜜,是很干净纯粹的气味儿。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戚繁音听着他平缓的呼吸,不言不语,试探性地抬眸看他。
“因为我听话、乖巧。”许久,戚繁音笑着回答。
顾衡也笑笑,看着她花瓣般的唇,忽然想尝尝它的味道。
这样想着,他就真的这样做了,扣住她的后脑勺,轻尝了口。
“都不是。”顾衡也笑:“因为你安静。”
他记得,才把戚繁音接回葳蕤园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在哭。
他还没见过像她哭得这么安静的人。
顾府后宅的女人,哭起来都恨不得抢地震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的委屈,然后上前哄着她安抚她。
戚繁音却是那么安静,哭声像是初生的小猫嘤语,如注淌下的眼泪诉说着她的悲伤。
后来,她又那么安静地生出坏心思,竟然把他堵在墙角,眼神贞静,手段拙劣地引诱他。
他见识过很多后宅争斗的戏码,她们总是戴上岁月静好的面具包藏祸心。偏生是她,连自己的坏心思也不知道怎么藏,堂而皇之地和他做交易。
宁安侯府长大的嫡姑娘干净得连坏人都不会做。
真是可笑。
但凡她能学会宁安侯在朝堂上十之一二的手段,也不至如此。
他笑了笑,宁安侯和他不对付,总是跟他作对。
却连女儿都教不好,都快成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于是他想,不若由他来教这个天真的女孩儿。
宁安侯不是最讨厌他揣摩圣意、阴鸷狠戾么。
把她教成像他这样的人,看着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渐渐染上他的模样。老东西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想想就觉得有趣。
所以,他接受了她的筹码。答应她,要了她。
顾夫人当年便是中秋嫁进顾家的,因而每年中秋她总会提一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府上的人一通附和,和她一起瞻忆往昔,再洒洒泪,中秋方才圆满。
顾衡身处其中,只觉心烦,不等宴席一散,就寻了个由头,躲清净去了。
正逢年节,四处都很热闹。
他的清净又显得尤为清净了。
于是,他改了主意,去葳蕤园找了另外那个清净的人。
当然,这些他不会告诉她。
戚繁音:“……”
一时间噤口不言。
顾衡看着她如临大敌抿着唇的样子,笑意更甚。唇齿间仿佛还有芬芳的柔软,低头,又亲了她一下。
便是这时,烟火大作,亮如白昼。
戚繁音有气无力地哼唧两声,却不动,任由他抱着。
看着漫天的烟火,眼角还是忍不住流淌出雀跃神色。
到底是小女孩儿,喜欢热闹。
烟火会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云京像是着火了般。
到了后面,街上人群渐渐散了。
他们也该回去了。
坐进马车里,戚繁音取下了幕离。
坐在顾衡身旁,也不像来时那么端坐,挨着他,头靠在他的肩头,手轻轻挽着他的臂弯,微微阖着眸。
她有些犯困,往日这个时辰她都睡了。
正打着盹时,马车经过的路面有一处凹陷,轮子碾上去,车颠簸了一下。
戚繁音一下子栽进他怀里,头撞进他胸膛,瞌睡一下就醒了。
转过头看了看他,好在他眉心微微蹙了下,没有别的神情。
她立马挺直腰背,端坐好了。
浅浅秋风把马车的帘子吹得起起落落,她借着风吹起的窄窄缝隙,看着繁华的云京。
宁安侯府败了,一时云,一时泥。
云京却一点也没变,繁华如昨,人群熙攘。
马车经过平乐大街,便到了平康坊,路过一处府邸时,她呼吸忍不住微微一窒,手下意识地握着幔帘。
随着街景移去,她的目光不得不得远离那座正在扎红绸的宅院。
那是以前的宁安侯府,她爹出事之后,宅子充公,又有了新主。
它现在的主人是靖安侯李家。
不许再去想了,不管是李家还是戚家,都是过去了。只是一想到入住戚家旧宅的是李家,她就忍不住心里发酸。
李鸣鸾住进绮霞苑了吧?
以前李鸣鸾很羡慕她住的地方宽敞华丽。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曾是属于她的,如今易主李鸣鸾。
她手劲一松,放下帘幔,收回目光,看着绣满桃枝的鞋。
不去看,不去念,自己好受一些。
“八月二十,梁家就要到李家来下聘了。”心里正发酸,身边的人突然说道。
戚繁音沉默半晌,方才道:“大人日理万机,竟然连梁家给李家下聘的这样的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衡笑笑,不理会她的揶揄,道:“梁瀚文之前有个通房,名叫玉容,早两年他收在房里的。你知不知道?”
戚繁音心中一凛,她和梁瀚文竹马青梅,他身边的人她都熟识。
玉容很小就在梁瀚文身边,陪着他很多年。戚繁音记得,玉容脸如鹅蛋,姿容秀丽,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
前几年梁瀚文逢年过节总会往戚府送东西,便是玉容来往的。
后面换了人,戚繁音还问过,那人说玉容有了别的前程。
原来是这样的前程。
大户人家的男子,婚前有几个晓事之用的通房侍妾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在成亲前处理干净就好了。
不过梁家内宅的事情顾衡都知道,这……
她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怪异:“知道。”
“她有孕了。”顾衡淡淡道:“梁瀚文把她藏到了静月庵。”
戚繁音怔愣,嘴唇微张,半晌都没挤出一句话。
正室还未过门,通房就有孕了,传出去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打李家的脸。
照理说,这孩子留不得。
但梁瀚文竟然把玉容藏了,岂不是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意思?
“这、这……”她瞠目结舌,一时无话。
顾衡垂眸凝着她,用手将她的脑袋压下来,伏在她耳畔低语道:“你说如果李家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戚繁音浑身一激灵,脊背像是被冰冷的游蛇爬过一般,一下子挺得笔直僵硬。
她眉目瞪圆:“他们肯定容不下这个孩子,轻则逼着玉容堕胎,重则……连玉容也容不下。”
“你不是恨他们吗?”顾衡挑眉看她:“这一把刀,送你做中秋之礼,如何?”
戚繁音讶然:“大人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以此离间李梁两家?”
顾衡眉睫垂下,目光投在了她脸上。
戚家出事的时候,他在儋州,回来之后就听说戚家出事了。
三家人的恩怨不消打听都传得满城风雨。
当然,他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宁远候锒铛入狱的第二天,梁家就到狱中让宁远候退了婚,解除梁瀚文和戚繁音的婚事。
而曾为宁远候下属的李从业不仅没有受到牵连,甚至一跃封侯。
这两家人一转头就定了亲。
他不信戚繁音不恨这两家人。
“李鸣鸾那么对你,你不想看他们闹起来?”他嘴角有笑,笑意很深。
做坏人,不就该睚眦必报么。
戚繁音扭头抬眼看他,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李鸣鸾那样对她?顾衡也知道那件事了吗?
顾衡是在为她抱不平吗?
想了想,她才小声道:“小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说过,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当时宁安侯府落难,父亲入狱,戚家满门被围,她只是因为害怕牵连家人,所以才没收留我。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怪她的。”
当时宁安侯府被围得很突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所以父亲丁点准备都没有。
官兵围了宅子,当时府上有个受父亲恩惠的客人,孩子刚死,找到父亲说可以带弟弟离开。
父亲眉头紧锁:“牧亭只有十一岁,就算入狱,也不至有性命之虞,顶多流放,路上吃些苦。音音是女子,若是落入他们手里……”
言及此处,弟弟握紧小拳头道:“父亲,我不走,让二姐姐跟方叔走。我是小男子汉了,吃点苦没什么。”
父亲抱着她和弟弟,热泪就滚了下来。
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
然后方叔就带她躲过官兵的盘查,出了府。
他们前脚刚出府,后脚官兵就发现她丢了,马上派来官兵追他们。
方叔为了掩护她,把她藏在小巷子里,然后引走官兵。
戚繁音在巷子里的杂物堆里躲了大半天,等天黑了才敢出去。
她走投无路,悄悄找了她最好的闺中密友——李鸣鸾。
她以为她们一起长大,情非泛泛,她多半会收留她的。
但没想到李鸣鸾没有见她,只是让丫鬟给她送来银两钱财。
起初她不是没有难受过,但慢慢的也就想通了。
李鸣鸾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了她把一家人都赔进去。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多了。
只是从梨月坊出来后,得知梁瀚文和李鸣鸾定亲,她心里还是针扎一般难受。
他们怎么偏偏要在一起?
不过这点难受在家破人亡安身立命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她跟了顾衡,也就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他不喜欢。
爱呀,恨呀,恩啊,怨啊,比起找到牧亭都是小事。
她不想计较,也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两个人身上。
“是么?”顾衡冰润的眼睛看过去。
他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他听说李家那位姑娘前脚给了戚繁音银两,让她出城寻个安全地方落脚。
后脚就把她的行踪报给了官兵,把她给卖了。
“是啊。”戚繁音眼神清明:“大人您不知道,李鸣鸾胆子很小的。况且如果换做是我,那样的情况大抵也是不敢收留的。”
若是宁安侯现在站在他面前,顾衡免不了会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姑娘,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可我倒是听说……”他犹豫了下。
她看着他的轮廓清晰的侧脸,长长的眼睫,看了片刻,大着胆子侧过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有些放肆,但私底下顾衡并不在意她的这点放肆。
甚至有点喜欢。
“我知道大人是想为我出头,不过我早就不在意了。他们如何,跟我都没有关系。”戚繁音嘴唇蹭了蹭他的耳朵:“不过,还是谢谢大人啦。”
顾衡脸颊微凉,一眼看进了戚繁音的眸子里,便觉得,蠢也有蠢的好。
他把余下的话咽回腹中,微微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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