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
上京,皇城。
花尽欢才到司礼监,她的心腹小内侍进喜连忙迎上前,低声道:“今儿天未亮,齐大人就去了长春宫。”
诏狱无缘无故死人,且还是重犯,弄不好整个北镇抚司都吃不了兜着走,他这个指挥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谢太后很快就要找她算账。
果然,晌午才用完饭不久,谢太后差人请她去长春宫去一趟。
花尽欢立刻乘抬舆前往长春宫,才入宫苑,一着绿袄裙,生得俏丽的妙龄女官从偏殿出来,一见她便迎了上去,嗔她一眼,“也不注意着点儿。”说着伸手就要替她拂去肩头落雪。
此女是谢太后跟前得力的女官,半年前赐给了自己做对食,名绿竹。
花尽欢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似笑非笑瞧着她。
绿竹讪讪收回手,将她领到承禧殿门口,道:“太后,花厂臣来了。”
约莫过了半刻,里面才传来声音,“叫他进来。”
进喜连忙上前垫脚替她解了大氅,她理了理曳撒裙摆,掀开厚重的其门帘蹑手蹑脚朝里面走去。
绿竹见人进去了,剜了一眼一旁廊下低头抱着大氅的进喜,“待会儿太后她老人家要去坤宁宫,雪天地滑,你去把外面打扫干净。”
*
谢太后怕冷,寝殿炭火比别的地方官要足,她甫一进去 ,就觉得热气自脚底往上蹿,原本冻得僵硬的手脚有些发痒。
不等行礼,这时只见厚厚的黛色帘幔帘幔伸出一只白嫩的手,紧接着一群宫女鱼贯而出她擦肩而过。
为首的是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女官杜若。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以及三四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尼姑。
谢太后礼佛,宫中设有庵堂,时常有姑子在长春宫昼夜服侍。她瞧最左边的一个姑子生得较其他人高出半个头,且肩膀也比一般女子较宽。
花尽欢垂下眼睫,假装没有瞧出他是一个男人子,嘴角却泛起一抹冷笑。
谢太后寡居寂寞,养面首也不是一两日,且偏好面容长相英气,身材矫健的。新来的这个年纪却极轻,唇红齿白,瞧着未到弱冠之龄。
换口味了啊……
又隔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一道慵懒的声音自帘幔后响起。
“进来吧。”
她应了声“是”,上前掀开帘幔,顿时一股香气裹着热气扑面而来。那是鹅梨帐中香的气味,隐隐约约地,还有别的气息混在里头,熏得她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余光瞥见一抹朱红色金丝曳地裙摆,强忍住作呕的**,上前屈膝,“参见太后。”
华丽的裙摆已经到了跟前,冷呵一声,“花尽欢,你如今好大的胆子!哀家叫你去审杜年,你却把人给逼死了!”
花尽欢故作惶恐:“臣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您。”
“为了哀家?”谢太后冷笑,“你倒是说说看,你究竟是为了哀家,还是为了陛下帮灭口!”
花尽欢早有说辞。
“杜年与惠妃死不足惜,可皇后娘娘尚在孕期,若是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多思多虑,恐怕对龙胎不利。”
果然,她这话一出,谢太后听了半天没有作声。
当初她为了巩固地位,早早地把自己嫡亲哥哥当朝首辅谢昀嫡长女谢宝臣养在宫里,与皇上培养出了青梅竹马的情谊。
若是谢太后因为杜年投毒之事与小皇帝撕破脸皮,谢宝臣一旦知道与小皇帝有关,以谢宝臣的性情,伤心之下,肚子里的孩子未必留得住,所以她才敢这么明目张胆要了杜年的命。
良久,谢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下男儿多薄幸,阿蛮一心为他,肚子里的亦是他亲骨肉,他却也狠得下心。说起来,这次若不是你及时赶到,那么大一碗红花灌下去,莫说龙胎,恐怕阿蛮性命都难保。”
阿蛮是谢皇后的小字。
花尽欢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道:“那是皇后娘娘之福,亦是太后之福。”
“快起来吧。”一只涂了丹寇的雪白柔夷递到她面前。
花尽欢把手递给她,顺手搀扶着她的胳膊恭敬将她扶坐到一旁的贵妃榻上。
她轻笑,“怎么,生哀家气了,今日怎么都不敢抬头看哀家?”
花尽欢抬起头来,对上一张极为艳丽的面孔。
今年快要四十岁的谢太后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三十年纪,没有深宫女子寡居多年的暮沉之气,反而妩媚有余端庄不足,哪怕执政多年也未能养出一个太后该有的气度来。
花尽欢坐到榻上,替她揉捏着肩膀,道:“哪里的话,若不是太后您老人家提携,尽欢不过是司礼监一个监正,哪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
谢太后最喜欢她识趣,顺势依偎到她怀里,说起谢宝臣这两日不思饮食,郁郁寡欢之事。
花尽欢道:“皇后娘娘的病根还是在陛下身上,不如待会儿臣去乾清宫劝劝陛下多陪陪娘皇后娘娘。”
太后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她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笑道:“果然还是花厂臣最懂女子心事。不如厂臣猜猜,哀家心里现在在想什么?”
*
花尽欢从承禧殿出来时已经快接近傍晚。
她才跨出长春宫门槛就瞧见雪幕里正在扫雪的雪人,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进喜。
追出来的绿竹见她面色极为阴沉,连忙将大氅捧给她,解释道:“进喜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待会儿要出门,生怕地滑,所以才想帮着扫地。对吧,进喜?”
冻得已经说不出话的进喜僵硬着点点头。
花尽欢没有作声,瞥了一眼绿竹手里的大氅,冷冷道:“脏了,替咱家丢了吧。”说完看也未看绿竹难看的神色上了抬舆。
进喜赶紧将手里的扫把放在一旁追了上去。
如同抱着烫手山芋的绿竹眼里闪过一抹怨毒之色。
她好歹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女官,他不过是以色侍人的阉人,居然还敢嫌弃她!
*
“以后离她远着些。”
花尽欢将手里暖和的狐毛护手皮筒递给面色发青的进喜。
“我都懂。”才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眼睛蓦地红了,背过脸开始擦眼睛。
外头的人都说干爹心狠手辣,可谁又知道她杀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太后与陛下授意,许多事都身不由己。
出了长春宫,抬舆并未回值房,而是直奔乾清宫。
抬舆在乾清门停下,花尽欢才下抬舆,见旁边绿植盆栽有积雪,顺手抄了一捧雪狠狠搓着掌心。
进喜自进宫便跟在她身边,知她素日最是怕冷,如今连手掌都搓红了,心思一转便明白了两三分,也不敢多言语。
抬舆在乾清宫停下。花尽欢才到门口,见一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着紫红蟒袍的人刚从东暖阁出来,正是被外朝成为内相,内廷称之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宜。
她疾步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干爹。”
冯宜望了一眼东暖阁,提醒道:“陛下今儿不大高兴,可得小心伺候着。”
花尽欢会意,独自一人进了暖阁,暖阁内并没有掌灯,因着天气原因,里面有些暗沉。
她才掩上厚厚的其门帘,就听到里面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
“杜年的事情你处理得极好。”
花尽欢寻声望去,一个着过肩通袖龙襕袍头顶翼善冠的清秀少年正坐在榻上下棋,正是小皇帝李熙。
距离他及冠的日子还有半年。
正因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在这个万寿节召各路藩王回来贺寿。
花尽欢上前行了一礼,“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的责任。”
他指着塌示意她坐,与她接着下那副残局。
小皇帝手持白子,她手持黑子,棋局过半,黑子式微,若是想赢,势必要剑走偏峰。
她将一粒黑子摆上棋盘,瞬间扭转局势,原本要赢的白子落于下风。
小皇帝抬眸看她一眼,道:“杀敌一百,自损一千,厂臣这棋走得凶险。”
她道: “凶险不要紧,最主要能赢!”
小皇帝漫不经心道:“方才你去过长春宫了?”
花尽欢应了声“是”,将见过谢太后之后发生的事儿捡着重要的说了一遍。
小皇帝似很满意她的坦诚,道:“朕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花厂臣这么冒险帮朕,所为何求?若是为荣华富贵,谢家能给你的远比朕能给你的多。”
他虽贵为天子,却处处受制于谢氏一族,这话要是不问一问,就显得假了。
花尽欢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之所以在这种时候要了杜年的命便是为了向小皇帝表明立场。
她沉默片刻,一脸悲戚:“臣还记得臣曾经跟陛下说过,臣家中是世袭的军户,臣自己则是个秀才,家中还算殷实。”
他颔首,“确实说过。”
“五年前,谢家一子弟途径臣所在的县城,听闻臣家中有一块美玉,欲得之。此玉乃是臣传家之宝,我父亲自然不肯卖。他便联合当地知县构陷我父亲偷了他的宝玉,害死我家中数十口人。臣当时去了外公家中,才幸免于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谢家与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臣知道谢家权倾朝野,若是想要报仇,这世间唯有陛下能够帮臣,所以臣一路乞讨为生,将自己卖入宫中做了太监。为人臣若是不能为君分忧,便是不忠。为人子若是不能够替父兄报仇,便是不孝。臣虽做了阉人,却不愿再做不忠不孝之人,将来到地下,也无颜见臣之父母族人!”
花尽欢说到最后伏地而拜,哽咽不止。
果然,一番话情真意切,不禁让李熙想起自己如今处境。他立刻上前将其扶了起来,“是朕多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放心,终于一天,朕会为你报仇!”
花尽欢一脸感动,“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待朕去办,”他一脸凝重,“方才探子来报,宜安王已经快入关,你替朕亲自去迎一迎,免得雪天路滑出了岔子。”
小皇帝这是担心宜安王人还没到上京,就先死在谢太后的暗算之下。
若他真这么轻易就被太后弄死,也就不会被西北草原上那些强悍残忍的游牧民族称为“狼王殿下”,光是听其名便闻风丧胆。
不过能提前见一见这位“狼王殿下”,适时献上自己的“忠诚”,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花尽欢应下退出暖阁。
才跨出门槛,小皇帝突然叫住她:“是不是连厂臣也觉得是朕指使惠妃与杜年下的毒?”
花尽欢回头瞟了一眼。
清隽的少年天子负手而立眺望窗外,声音里透着无限落寞。
“朕昨晚去看皇后,她蜷缩在朕怀里不哭也不闹。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受了委屈就会扑进朕的怀里哇哇大哭。是朕负了她。”
花尽欢没有回答。
她知道小皇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不需要她回答。
果然,他自顾自说完,叹了一口气,“厂臣一定要早去早回,赶回来陪朕过腊八节,朕不想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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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尽欢出了乾清宫,一路上进喜欲言又止。
花尽欢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趁现在说,别吞吞吐吐!”
进喜低声道:“皇后娘娘安胎药里的毒真是陛下指使的吗?”
花尽欢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进喜忙道:“儿子跟惠妃宫里的一个小内监交好,是他私底下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觉得害怕就告诉我了。”
花尽欢没作声。
先皇的后妃一共有十三个儿子,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五个,而李熙年纪是最小的一个。
其生母本是尚衣局一个女官,有一次替先送衣裳时被先皇宠幸,不过一次便有了李熙。因出身卑贱,被封了一个小小的更衣,连带着李熙也并不受宠。
谢家送谢太后进宫的时候,先皇已经年近五十,进后宫的次数本就屈指可数,谢太后并未诞育皇子。
谢太后抚养李熙时他才八岁,一个生母卑贱之人,内无母亲可依,外无亲戚可倚仗,所以对谢太后事事顺从。谢太后希望李熙永远八岁,只可惜人是会长大的。
谢太后跟小皇帝的这场政权博弈中,她是棋子,谢宝臣亦是棋子。
谢宝臣是最不像谢家人的谢家人,天真善良。若不是她,惠妃肚子里的大皇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可到最后惠妃却将手伸向她腹中胎儿,换取小皇帝的欢心,想要为大皇子博个好前程,威逼利诱杜年给谢宝臣下毒。
而杜年以为惠妃是得了小皇帝旨意,犹犹豫豫答应下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花尽欢故意在杜年为谢皇后煎药时给他下了迷药,等他醒来时一碗红花汤药就这么端到谢皇后嘴边,然后她再适时出现,打破那碗汤药。
惠妃以为是杜年下的药,见东窗事发,为了大皇子,选择上吊自尽。
不过是一碗红花,既要了杜年的性命,为自己报了仇,也得了小皇帝的信任。
无论是前朝后宫,人人都在算计。
可谢宝臣心思玲珑剔透,不可能看不透这些,还是怀了这个孩子。
对于小皇帝来说,她肚子里的龙胎是谢家悬在自己脖颈上的一把刀,时时刻刻警惕着那把刀什么时候落下来要了自己的命。
旁人的命总不比自己的命要紧,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的性命。
花尽欢朝着长春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在宫里有些事儿一定要在心里藏严实了,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哪天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
进喜连忙应下,问:“眼下干爹要去哪儿?”
“你去镇府司叫齐斌挑二十个得力的锦衣卫明日一早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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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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