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一支“迎亲队”,鬼吏的勾魂索上缠着红绸,索子末端套着个新死的嫁娘,左右还有两个吹吹打打的小鬼,边走边撒着糖丸。
“看看人家的派头!”詹小哥扶着满头珠翠,小声咕哝,“你再看看你们,多寒酸!”
青面鬼应声笑道:“这些个虚礼么,无非多费银钞,咱们不必那样招摇。”
詹小哥提着裙摆把大脚遮了遮:“狐狸,你可别穿帮啊!”
伯裘给了他一记冷眼:“声音粗就少说话。”
在知道狐狸能随意变幻样貌后,詹小哥曾提议让他扮做喜庄的人,来个李代桃僵——这样自然更保险,可惜的是,这狐狸无法变幻成别人的模样,他只能成为他自己。
吹打声远去,詹小哥三步并作两步,捡了几粒糖丸回来,朱红色的琉璃珠,里头有条黑线,闻起来有甜香。
他舔了一口。
伯裘:“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詹小哥脸皮厚得无所畏惧:“不是说糖丸出自喜庄么,我不尝尝,怎么知道里头有没有问题?!”
一口将糖嘎嘣咬碎:“黏牙...唔,里头有点儿苦...”
伯裘将他手里另外一粒抢了去。
詹小哥斜眼看他:“你也想吃啊?想吃你就说啊!”
伯裘却没往嘴里放,捏开的糖块中,一缕黑气冒了出来,又消散不见,他闻了闻:“有忘川水的气息。”
说着一把掐住詹小哥的腮帮子,将他嘴里的糖挤了出来。
“少动手动脚的......”詹小哥有些害臊,又急于掩饰,头上的凤冠一颤一颤的,那个浓妆艳抹的样子实在配不上他的恶声恶气。
“忘川水致人失忆,喝多了会变得痴傻。”
詹小哥抹了抹嘴:“这样啊......”
伯裘用一双美目将他扫视:“如果本就是傻子,多吃几颗也无妨。”
“臭狐狸!你什么意思?!”
“快到了!”青面鬼实在听不进去二人的无聊斗嘴,温馨提醒道。
盛放的彼岸花,从脚边绵延着往水里去,花丛中竖着块石碑,上书“红鸾渡”。
这是忘川河的一条支流,下游处设有一处渡口,渡口停着乌篷船,穿绿衣短衫的小鬼迎了上来,从鬼吏手里将二人接过去。
青面鬼低声嘱咐詹小哥:“我在这里等着,有事给我打信号。”
詹小哥心想:都上了贼船,还怎么打信号?难不成把船烧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青面鬼暗道:若是有什么事,按这小子的性子,定然会闹个天翻地覆,等隔着忘川听见他咆哮时,我再来接应。
小船动了,青面鬼的身影越来越小,河两侧是彼岸花,莲花似的长在水里,中间空出窄窄的河道。詹小哥掀开盖头一角往外瞧,船头挂着“囍”字白灯笼,两个没有眼仁的船夫摇着橹,黑色的河水不起一丝涟漪,却发出虚幻的哗许哗许声。
不多时,小船进入花丛深处,一艘两层的白骨画舫突兀地出现在水中央,绿衣短衫指着画舫道:这便是忘川喜庄。
他们谁也没来过这里,以为所谓喜庄可能是河对岸的一个庄子,或是孟婆家的一处宅院,没想到竟是水上一片浮木。
詹小哥看船头悬着“阴阳合和”匾,左右一副对联:“红事白事,事劫难逃因果债”,“阴嫁阳嫁,嫁衣终渡往生人”。
画舫船舷是成排骷髅头,都梳着的精致的发髻,嘴里咬着灯笼提梁,灯笼皮里裹着幽绿鬼火,照出个喜庆到吓人的所在。
喜婆在船头招呼着,她是个富态的中年妇人,生了张团团脸,看着就让人觉得亲近。红漆跳板架到小船上,两个鬼婢过来将伯裘搀上画舫。
到了詹小哥,喜婆愣了一下,突然朝下头的绿衣小鬼骂道:“下刀山的死鬼!怎么把男人带到我这儿了?!”
前头的伯裘脚步一滞,又继续往内走,耳听见詹小哥捏着嗓子狡辩:“我、我就是新嫁娘。”
喜婆呵了一声:“老身做了几辈子喜婆,是男是女我还不清楚?!”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嫁人了?!”这下也不装了,詹小哥扯下盖头,很不服气。
伯裘一个趔趄,左右扶着她的侍女也驻足去听着外头的吵闹,捂嘴笑起来。
“走走走,别在我这儿胡闹!”喜婆就要撵人,不料前头那个“美娇娘”突然咳嗽得厉害,两个鬼婢忙帮忙拍背,喜婆也露出担忧神色。
好不容易止住咳,只听“她”嗓音有些嘶哑地开口:“实不相瞒,这人是跟我一起的。”
他们原本想的是,装作互不认识,到喜庄后詹小哥拖住鬼婆们的注意,伯裘潜入秘查。没想到刚进庄计划就乱了。
喜婆将二人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呵斥道:“娘子糊涂!我喜庄的规矩,只接新人,你若跟他有情,另外找我做媒也成,只是这会儿他可不能随便进庄。”
詹小哥知道她误会,想说谁要跟这假娘子有情,又担心被赶下船,只得憋屈地抿着嘴。
伯裘虚弱道:“奴家病弱,这是我家陪嫁的郎中,少了他随行左右,恐怕不等投胎,我这缕残魂就要散了。”
喜婆仍是迟疑,伯裘又对她耳语了几句,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詹小哥冷眼旁观他演戏,竖起了耳朵,断断续续听见几个字:“妈妈放心”、“是断袖”、“阉人”
......
什么意思?不会是说我吧?收到喜婆同情的一眼:果然是在说我!
虽然知道是蒙蔽人的谎言,却还是怒了,这狐狸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挤兑他,他朝人怒目而视,人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蒙着盖头把后脑勺对着他——詹小哥的媚眼抛给了瞎子。
好歹是混了进来,还不用扮女人,詹小哥将脸一抹,跟着伯裘上了二楼。穿过前厅,厅堂内坐满了纸扎的宾客,个个白眼眶里点墨为睛,笑得大嘴咧到耳根。
绕到后头的闺房,房里挂着凤冠霞帔,点了长明灯,也是一派欢乐祥和。
鬼婢扶了新娘坐下,除了盖头,喜婆眼前一亮,笑得见牙不见嘴:“哎呦呦,老身经营嫁娶许多年,头一次见到这样俏的娘子。”
又叫来一个小个子老太,帮忙收拾装扮。
小老太嘴里吐着三寸长舌,看舌上的勒痕,像是吊死鬼,她颤颤巍巍端进来一个青石盆。
詹小哥是什么都要瞅两眼的,打眼一瞧,盆子无底,却有水汩汩冒出,腾起冷冷白烟。
见鬼婢扶着伯裘,跟着小老太往屏风后走去,他也跟了上去,正在剥“新娘”嫁衣的鬼婢见了,慌忙驱赶:“呀!好不要脸!新娘洗怨,你进来干什么?!”
赶他的鬼婢梳着双鬟髻,穿青衣,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推推搡搡地将他送到耳房,一边骂他“登徒子”“不老实”。
詹小哥莫名其妙:“什么洗怨?”
青衣鬼婢看他神色:“你是真不知道?”
见他摇头,表情不似作伪,才答道:“洗怨也叫褪煞,娘子进庄就要褪煞,然后再着新衣,就好比人间嫁女的头一夜,要香汤沐浴换闺衣一样。”
詹小哥哦了一声,怪不得。
青衣鬼婢看着他的花脸,噗嗤笑了,递过去一条帕子:“快把脸擦擦干净!看着可吓人了。”
詹小哥谢过,一边想着正房里的狐狸,就他那样子会让人擦洗?没准现在正在将两个鬼头往水里摁呢:“若是不洗会怎样?”
青衣鬼婢咯咯笑:“会变厉鬼呀~你看这地上都是香灰、糯米,一步一冲煞。我听说呀,以前有个新娘子在我们这儿办事,进了喜堂就撕毁了婚书跳入忘川,害得庄子一连停业好多日子,妈妈聘了鬼去打捞,那新娘子却跟水鬼私奔了,你说晦不晦气?!”
詹小哥往四下看看,觉得还是喜庄更晦气。
鬼婢又帮着把他怪模怪样的发髻打散,重新梳篦。
活在阴间的鬼大多保留着生前的习惯,青衣鬼婢语气烂漫,说她从前也是人家的婢女,新死不久,被喜婆招到这里做些服侍新人、打扫祭坛的杂活。
詹小哥恍惚回到人间时,清晨瞌睡着被搀到床边,小六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说着药堂的闲话。
突然就觉得此刻不真实起来,迷迷糊糊任她摆弄,大概是被伺候的姿态太过自然,又听见鬼婢狐疑:“你真的是人家的陪嫁?我看倒像是谁家少爷。”
詹小哥自然是不敢承认自己是少爷,但也不愿当大家闺秀的嫁妆。
卸了头面,他把玩着一支珠花,看还算值钱,转手送给了鬼婢,鬼婢有些羞怯地插在鬓上:“你家小姐一会儿沐浴去秽后,还要开脸上头、饮食安神,仪式可繁琐哩......”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人叫她,应了一声,冲詹小哥说:“我得去厨房帮工了,你可别再乱跑了。”
她前脚刚走,詹小哥后脚就往正房去,屏风后是没完没了的洗涤声。他打开房门,见外头没人便溜了出去。
左边并排两间厢房,舔破窗纸往里一瞧,一间是空的,另一间有两人。
一个新娘坐在床边,是先他们上船的那位,按说现在也该洗怨开脸了,可她仍是原先的打扮,门边守着个鬼婢,不时望一眼新娘,有些紧张的样子。
房里静的跟死去了一样,他看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同样是新人,为何喜庄放着这位不管不顾?
往前去是露台,扶着雕花护栏往外望,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星点鬼火,夜色浸染在水汽中,方圆一丈开外什么也看不见。
这乌漆嘛黑的,若是点上一把火,岸上的青面鬼都未必看得见。画舫上也不见有多余的船、桨,如果逃跑恐怕只能跳水,也不知道忘川的水是冷是热。
他装作扶栏看风景,将二楼各处看得清楚,又探身往楼下瞧,听见有鬼在细语,便穿过厅堂往下走去。
没走几步,一个鬼婢的发髻映入眼帘。
詹小哥矮身藏在一位纸人宾客后头。
楼梯的嘎吱声中,上来一个鬼婢,身后跟着个奇怪的人,那人顶着把像是钓鳖伞的东西,伞边垂着的麻布帘子一直拖在地上。
看不出身高体态是男是女,甚至里头不一定是个人形,伞一路往主舱去了,转到一面雕花隔扇门后。
詹小哥跟上去,透过门上的菱花格往里看,里头又是一间房——喜婆戴金戒指的手在门框上一闪而过,门便关得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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