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离水面约莫五六尺高,詹小哥缓缓往下,见那根黑绳越往下越粗,靠船帮的一截推着画舫缓缓行舟,“绳”上的鳞片摩擦着木板,发出“嚓嚓嚓”的声响。
他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与他想的不同,忘川水不热也不冷,雾一样的,轻飘飘似乎没有重量,人一入水就秤砣似得沉底。
好在船底也挂了一圈骷髅灯,河水没顶,慌乱中詹小哥双手各攀着一个骷髅头,见“黑绳”飘飘荡荡就在身侧,腰身粗的一截盘桓在幽暗的水中。
脚下一团巨物在阴影中缓缓摩挲着、蠕动着,正中有金黄的一点,自水底探上来,金黄中有条黑线——那是个竖瞳独眼,长在簸箕大的蛇头上。
他脑中如遭重击,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蛇尾长出个人形妇人,在画舫上充着门面,喜婆的真身,或许就是眼前这条蟒蛇。
望着那铜铃大的独眼,詹小哥心乱如麻:现在要怎么逃?跟蛇比游泳吗?还没理清思绪,就见那嶙峋而可怖的蛇头,吐着分叉的信子朝他转过来:“你是谁?”
水底暗潮涌动,画舫二楼的新房却一片祥和。
吊死鬼笑眯眯打量着新娘:“鬼蟒?你打听得倒挺清楚,知道妈妈真身的不多,除了这画舫上的婢子们——不过,婢子每年都换一批,最终都变成一盏枯骨灯笼——莫说客人们不敢在喜庄轻举妄动,就是我,哪怕被厉鬼吃,总好过被妈妈吃掉。”
年长的鬼婢无知无觉地打着下手,双耳已被缝死。
吊死鬼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有疑色:按说这个时候妈妈已经过来把新娘带走了,可这么半天也没动静。
正思索着要不要亲自去看看,却听“新娘”问:“我一直好奇,喜庄的鬼媒人是怎么把婚书送到人间的?”
“都死到临头了,没用的心思还是少点为好”,吊死鬼说着,开始准备着最后的工序,将凤冠对准“新娘”的发髻,年长的鬼婢手执金簪横插进去固定。
“说起来,这送婚书的可不是我们喜庄的人,有鬼要配冥婚,妈妈便传信到人间,那位为我们准备妥当——老身也有些好奇,兴许那位不是鬼,而是活人。”
话中对鬼媒人的底细似乎了解的不多。
“怎么说?”伯裘的语气不像面对仇敌,反而像与朋友闲谈。
“你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骨气,可到底年轻,地府的鬼再厉再恶,到了人间,能触活物的少之又少,那位若不是活人,能帮我们办得这许多大事?”
“与郑骁结冥婚的鬼又是哪位?”
吊死鬼从桌上拿过铜镜,对着“新娘”的脸照了照,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这也只有妈妈才知道了。”
她放下镜子,搀起“新娘”:“走吧,一个婢子还不够厉鬼塞牙缝的,该上正餐了。”
说声“走”,其实不必搀扶,嫁衣之下的魂魄就会自动跟随,可她小脚都迈出去了,手里的胳膊却拽不动。
吊死鬼喝骂了一声,从繁复的嫁衣左侧伸头去看,伯裘右手的袖子从里到外都烧着了,露出倒持刀柄的手,刀上缠着狐火,出刀时变成幽蓝的长剑,一剑便削到了鬼婢的脑袋。
“是该上正餐了。”他全身浴火,顷刻间,从头上的凤冠到脚上的绣鞋,都烧了个干净。
断头咕噜噜滚上吊死鬼的脚,她脸色骤变,踢飞了断头,又踮着小脚要往门口逃,手还没碰到门栓,整个人从后被腰斩成了两截。
即便这样,她却不死,上半身仍然蠕动着去够那木门,尖细的嘶喊只吐出一半,一把钗梳就穿透了她的三寸长舌,与下巴钉到了一起。
伯裘拂袖变回青年男子的模样,穿着麻衣芒鞋,手里提着吊死鬼的上半身。
十步外的厢房有指甲挠门声,门板已经被刮出几条裂缝,他刚将门推开指宽,见了厉鬼挂着肉丝的大嘴,又“哐当”将门合上。
再打开时,塞了个无头的鬼婢给她,厉鬼獠牙凸起,一口将鬼婢撕扯了小半。
房间里一滩黑血里,飘着只鞋,不像是詹小哥的,他悄悄松了口气,任门敞着,问手里的半截吊死鬼:“喜婆的房间在哪里?”
吊死鬼此刻巴不得他去见妈妈,往左一指。
喜婆的房间十分空旷,对门一套茶几桌椅,地板上有细密的针眼,伯裘认了认,针孔织成个人的形状。
靠窗的书案上有个灯笼,旁边放着个薄薄的账簿,闪身到窗边,见詹小哥跟着喜婆往船头去,后头还跟着个瘦小的丫头——这回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家伙好歹没死,应该还能拖个一时三刻。
他翻开账簿,里头却只有寥寥几页,都是冥婚书,上头写着“永结幽冥之好”之类的字眼,和几行八字生辰。
其中一页便有郑骁及其合婚人。
婚书纸张细腻柔嫩,每一页的厚薄颜色各不相同,在指间搓磨几下:这不是纸,是人皮。
正要揣进袖中,想了想,找了个丝绢包起来,又仔细擦了手。
又找了一圈,并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正要问吊死鬼,窗外有嚎叫声,画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他几步奔到窗边,隔壁房的厉鬼已经到了楼下,追着几个惊叫的鬼婢和船夫到了船头,那里只坐着喜婆,詹小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伯裘暗道糟糕,持剑飞出窗外。
水中。
詹小哥盯着巨蟒无知的大眼:又来这出?
不对!如果蛇头忘了我是谁,那蛇尾上的人形喜婆没道理还记得他——既然不记得了,自然就没了治病这回事,那、那我可就回去了......
他看那蛇蠢笨,便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手跟着往大蛇脑后一指,趁蛇牛头去瞧时,猛地手臂发力,嗖嗖往船上攀爬。
蛇头知道上了当,看他逃跑,嘶嘶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咬了过来。
乖乖!这血盆大口,一口就是一个我!詹小哥手忙脚乱,眼见躲闪不急,放开骷髅头,猴子上树般抱住了蛇尾,将腿一蜷。
船头的喜婆抖了一下。推着船身的部分跟着一弹,于是整个画舫都摇晃了。
詹小哥身上还是女子喜服,本就偏小,这下子半边织金马面裙都被撕咬了过去,里头的白色绸裤也开了个洞,实在是不雅。然而腿保住已经是万幸。
那蛇是真糊涂,一口叼住蛇尾就是不松。
詹小哥从水里露了头,才发现船上的惊呼和打斗,闹哄哄的,怪不得水底的蛇都发疯了,船头的喜婆却没顾上这边。趁着乱,他顺着蛇尾蹭蹭往上爬。
正与喜婆缠斗的伯裘余光瞥见他,探头探脑地四处乱瞄,他惊了一瞬,只一瞬,便被银针穿透了狐火,扎了过来。
这银针着实霸道,直接穿透了伯裘的肩膀,把他后头的厉鬼扎成个蜂窝。那鬼原本安心啃吃着半边船夫,被扎得嗷嗷咆哮,放下手里的肉就扑向喜婆。
伯裘趁乱又投出几簇狐火,错开厉鬼,一把揪住正悄悄往船舱里爬的詹小哥,跃上了二楼。
一落地,詹小哥先给了他一拳:“死狐狸不早来!爷爷都快变蛇粪了!”
这拳正打在针扎的伤口上,伯裘肩膀抽痛,可听他又惊又怒的语气,脸上害怕的神色,心里莫名其妙又不对劲起来,这一不对劲,就没跟他计较。
一楼乱成了一锅粥,伯裘往渡口的方向看,一双眼变成红色竖瞳,穿过河面的黑气,见离画舫几十丈外,几艘小船正奋力往这边划过来。最前头的船上站着青面鬼,挎着把长刀,对船夫大呼小叫,威风凛凛的模样。
“怎么样?咱们逃的出去吗?”詹小哥问着,后退了几步,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扭头一看,是吊死鬼的手掌,和她只剩下半截的身体。
料想是狐狸干的,虽然觉得残忍,但他并不知道这吊死鬼对伯裘做了什么,也就不便妄自评价。
“再等等,有船来了。”
伯裘话音刚落,画舫发出轰然巨响,二人随倾斜的船体滑了出去,他后背撞到墙上,前胸压着个詹小哥。
一楼,鬼蟒的三角脑袋正吞食着自己的尾巴,尾尖的人形喜婆嘴巴裂到耳根,将厉鬼囫囵吞了下去,只剩双腿在嘴边扑腾。
有血肉模糊的船夫掉进河里,连个泡都没冒就不见了踪影,又有只剩半边脑袋的鬼婢扒着桌脚哀嚎,摔碎的灯笼落入主舱,点燃了帐幔和纸扎宾客,画舫船头入水,船尾生烟。
喜婆周身飞出万千毒针,大多都扎在了自己的蛇头上,蛇身翻滚着,将画舫挤得木屑飞溅,眼看整条船就要变成碎片。
“等不了啦!”詹小哥抓着他的前襟大叫,被伯裘掀了下去。
他抽出长剑,往门板劈去,又狠狠飞出一脚,半扇门倾斜着滚了出去。
木板刚落到水里,伯裘就提着詹小哥踩了上来,此时画舫将倾,鬼火落在河面,詹小哥抄着两个木片,拼了命地往岸边划,怕那画舫翻了把自己带下水。
没划几下就听伯裘说:“方向反了!”
他掉了个头,一边挥臂,一边抽空往船上瞧,这一眼却瞥见青衣鬼婢死死扒在船舷上,腰已经浸到河水里,随着画舫正往下沉,在她上方,喜婆正吞着一个被针扎成刺猬的鬼婢。
“快!快把她接过来!”他抄起木片往伯裘腿上拍了一下。
“管她死活做什么。”伯裘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帮过我,不能见她送死!”
伯裘波澜不惊,别说是鬼,便是人,也不过是匆匆过客,没有为之冒险的道理,他往前面一指:“青面鬼在那边,快划。”
还是看不见青面鬼的鬼影,但已经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詹小哥想起那个小姑娘给自己梳的头,天真的样子,他径自往鬼婢的方向划去,听到伯裘说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他划得十万火急,语气却淡淡的,只回他:“你的心真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