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碎了,青衣女婢只剩头露在水面,她也看到了詹小哥,中间离着几十步远,及河面半隐半现、徐徐缠动的蛇身、无数鬼火和画舫碎片。
她大声喊了句什么,詹小哥没听清,上方的喜婆却朝她转过了头,那妇人脸上长出了竖眼,大嘴吐着蛇信。
作桨的木片断了,詹小哥急得双臂乱划,见前面也飘着几片木板,竟手脚并用地跳了上去。
伯裘站在原地咬牙,看他落水后,在水里翻了个身,攀着块木板爬上来,摇摇欲坠地跳向下一块。
区区一个鬼婢,让他连自己的生死也不顾了?欠下的命债是不是也想赖掉?
他将脚下浮木当成某人,用力踩了一脚,借力跃向画舫,忍着蛇尾的一击,堪堪从喜婆口中将鬼婢劫了出来。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几个轻点,踏着河面的浮木,打捞了詹小哥。
三人摔在漂浮的门板上,詹小哥刚坐稳,青衣鬼婢不知从哪拿出个断桨,开始划水,不远处的水面,喜婆露出了半人半蛇的半张脸,长嘶一声追了过来。
詹小哥:“蛇蛇蛇!”
伯裘拔剑在手:“你才知道?!”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声音在喊:“詹小哥!快上来!”
他们闻声望去,头顶竟倒挂着个青面鬼,他长伸双臂,身体横在半空,双腿被一个小鬼用肩膀扛着,小鬼的双腿又被一个长鬼扛在肩上,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无数的鬼就这么架起了一座桥,悬在河面上方。
青面鬼大头朝下缓缓下落,双臂撑着他们脚下的门板,连声喊着:“快点上来!”
伯裘舞着长剑扛住了喜婆的獠牙,詹小哥不及多话,拉着鬼婢踩上青面鬼的背,一路飞跑,往桥梁尽头的小船逃去。
躺倒在彼岸花丛,詹小哥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无。
不一会儿,伯裘、青面鬼带着一众鬼差回来了,忘川之上一片宁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詹小哥翻身坐起:“大蛇呢?”
青面鬼笑答:“好险,幸好孟婆及时把河封了。”
“孟婆?”
“对呀,她就住对岸,我猜是牛大人给她传信了。”青面鬼说。
伯裘身上多出几个伤口,詹小哥有些讪讪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面鬼:“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呢?喜庄连个渣也不剩,万一孟婆问起来,那个喜婆告起状来,说是咱们干的,可怎么交代?”
一旁的青衣鬼婢说:“我、我可以作证,不关郎中的事。”她本来还想说与新娘也无关,料想新娘已经被厉鬼吃了......
青面鬼:“你是?”
青衣鬼婢一一作答,把喜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詹小哥重新躺得四仰八叉,两眼放空,望着天上的阴紫及点点鬼火,补了一句:“不会告状的,喜婆已经傻了。”
“啊?”
“是怎么傻的,我大概知道原因了,”在船上只顾着逃命,现在命有了,脑子也活了下来,“忘川水致人痴傻,郑骁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儿给喜婆送了一坛醪糟,醪糟应该是用忘川水酿的。”
他两度闻过坛子,里头的气味,与他之前捡到的糖丸相似,只是更纯一些。
青面鬼拍手又笑:“那敢情好!”
他命鬼差们带青衣鬼婢回去录口供,等鬼走远才道:“进庄之前,伯先生去人间也看到了,詹小哥已入殓,预计明日就要下葬了,郑家的也不得了,据说都已经在买棺材了......并非我催二位,只是担心詹小哥等不得了。这趟,你们可打听出什么来了?”
伯裘掏出丝绢包的人皮账簿,甩给青面鬼:“喜婆房里搜出来的,照这上面的八字找。”
青面鬼脸上重回喜色,将账簿翻来覆去地看:“不对呀,这冥婚书的字怎么是反着写的?”
伯裘:“这应该只是底稿,拓印在真正的婚书上面,交给合婚的恶鬼。”
这么要紧的线索,按詹小哥的性子,怎么也得瞧几眼,他却干躺在那里,眼珠都不转一下,伯裘忍无可忍,脚尖踢了他一下:“死了没有?回去了。”
虽然没死,但也快了,詹小哥现在只觉得累,气若游丝道:“被喜婆扎得全身都是窟窿,走路都漏风,太痛了。”
实际上,生魂被毒针扎了,休养几日便好了,那点伤,还不及人家被蛇抽的那下子。
最后还是青面鬼将人架起来走。
詹小哥比他高,整个身体压过来,青面鬼没走几步就腿软,将死猪似的少年颠了颠,又哆嗦了几步,还是扑倒在地:“哎呦对不住!生魂比死鬼重的多,詹小哥没摔坏吧?”
他寻思着方才该留下两个小鬼,将这大爷抬回去的。
詹小哥烂泥似得瘫在地上,仍是一动不动,也不理青面鬼,单是眼睛看向伯裘。
伯裘皱着眉头回望:哪就至于这样了?
明知这厮是耍赖,可看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盯着自己盯得眼都不眨,一旁的鬼都知道是什么个意思,只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背对他蹲下身来。
紧接着他背上一沉,这一爬倒是麻溜的很,像是晚了怕他反悔。
二人没有随青面鬼回酆都,而是走黄泉乡去了人间。
詹小哥在人背上翻账簿时,有了注意,准备在郑骁身上试试。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好在入户后房内阴凉,脆弱的魂魄不至于被灼伤。
他们先用阴阳鱼化形,郑骁衣襟敞着,詹小哥嗅了嗅,上次来时还涂着生肌的药膏,现在已经用上化腐的白降丹了,郑家病急乱投医地用这般猛药,连毒性都不顾了。
即便这样,伤处也没有半分好转。
伯裘拿出把匕首对准郑骁的胸口,原本碗口大的疤,已经蔓延到整个前胸了:“试试?这一试没准他就直接逝世了,加上你我,一试三命。”
詹小哥听他一通拗口令,明摆着不信自己,想回个白眼给他,又怕人看不到,于是分出一条影子当胳膊,往床架拍拍以示愤怒:“你看他都烂成什么样儿了!听我的,直接把皮剐了。”
他是看了那人皮账簿才想到的办法,既然治不了,干脆连皮不要了,什么身体发肤之类的礼教,于医学一途,他本来就是不信邪的主,更何况历史上的名医,也有过剜腐肉烂疮的先例。
伯裘不再听他辩驳,手上稳稳当当地下了刀,沿着腋下用刀尖将溃烂的地方划了一圈,明明是剥皮,姿势优美得简直像在作画。
詹小哥在自家医堂虽不成器,却也见惯了狰狞可怕的伤口,这会儿视线跟着刀尖,以免狐狸手滑把人肚子豁开了。
“干嘛还另找把刀?用你自己那把不好吗?”
伯裘头也不抬:“我嫌脏。”
野生的妖怪大概是没有这些臭毛病的,也不知他是哪个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詹小哥腹诽,见他将烂皮挑破个口,两根指头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隔着帕子将破皮撕开。
底下的筋膜血肉露了出来,病人胸腹之间,便如一本书,往外翻开了半页。
詹小哥眼睛贴着撕开的烂皮,去看腐烂程度,突然“噫”了一声。
“你瞧这皮是不是有问题?”
伯裘瞥他一眼,听见他说:“从中间割开看看”。
刀是好刀,刀尖薄而利,往薄如纸张的烂皮里轻轻一扎,撬出左右两页,伯裘手上一滞:这皮肤有两层!
他将外面一层皮剥下来,翻给詹小哥看。
外层偏暗,与郑骁别处的肤色略有不同,再往下撕又发现:烂疮边缘的两层只是有些粘连,用些巧劲还能撕开,胸口正中的已经长到了一起。
接下来他下刀的手便急了几分,割下的烂皮丢在地上,詹小哥溜过去看,半晌,突然拍手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们点了把火,将皮肤丢了进去,袅袅黑烟中有鬼脸在挣扎,继而消散不见,一阵臭味过去,地上的灰烬凝成了三个字:冥婚书
“怪不得到处找不到婚书,原来是用人皮写就,藏在了身上!”
伯裘看他兴奋得又是上梁又是爬墙,提醒道:“皮没了,人还活不活得了?”
詹小哥被子似得罩在他头上背上:“当然能活!”
看一眼床上“袒胸露腹”的病人,又呵呵一声:“这会儿真的要用生肌的药粉了。”
化作灰烬的婚书自然没什么用,詹小哥非要伯裘给他留着,说要用来给郑骁讲鬼故事,还要拿给子孙们炫耀。
伯裘看他那高兴劲儿,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开怀,却仍是冷着脸:“阴缘线还没斩断,能不能活,我们才五成把握。”
他把地上凝固的字收了起来,薄薄的影子搭在他肩上,詹小哥的声音近在耳畔:“以我的聪明才智,阴缘线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高兴点儿吧臭狐狸!”
也许是二人都有了斗志,破解阴缘线还真的有些“手到擒来”。
青面鬼拿着喜婆的人皮账簿按图索骥,在枉死城找到了嫌疑鬼,只不过,有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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