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案送去阎王殿审判不合规制,牛头鬼便借了判官的花厅,詹小哥赶到时,花厅里已经绑了四个鬼。
一个屠户鬼,与人结仇被砍死的,声泪俱下说自己确实找了喜庄办婚事,不过想娶的媳妇儿是跳井而亡的女鬼。
青面鬼指着倚在屠户鬼身边的女鬼,悄悄对二人说:“那两个分开审的,确实是一对儿鬼鸳鸯。”
剩下的两个都是男鬼,詹小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都抓回来了?没有漏掉什么媳妇寡妇的?”
青面鬼:“生魂死鬼,凡是到了阴间就有名册在案,绝没有漏跑的。”他指着人皮账簿上郑骁那页,“跟婚书上的恶鬼八字一模一样的,只有这四个。”
詹小哥在心里啧啧感叹:看上郑骁的果真是断袖!
两男鬼一个是书生,赶考时病重而亡,说是结了亲,但对方抛下他自去投胎了;另一个是个绣匠,溺水而亡,正等着成亲呢,女鬼却魂飞魄散了。
在此之前青面鬼已经审过一轮,迟迟找不出真凶。在他眼里,这里头除屠户外,三个鬼都有嫌疑:常理来看,看上郑家公子的多半是女鬼,而这里唯一的女鬼又颇有几分姿色,不像是甘愿跟着个凶神恶煞的糙汉的。
绣匠水鬼么,在阴间纳了好几房妾,还都陆续没了踪影,虽说枉死城凶险,但未必不是他自己吃了。
至于书生病鬼,古往今来就数书生好淫,尽做些没烟的白日梦。
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二人听了,伯裘回道:“屠户与女鬼是清白的。”
詹小哥接道:“不是书生鬼。”
青面鬼问:“为什么?”
伯裘没解释,詹小哥却有高论:“我们进来后,那书生看都没怎么看狐狸,怎么可能是断袖。”
......还、还真的有点儿道理。
“不用浪费时间了。”伯裘说着,掌心渗出狐火,水鬼躲闪不及,手脚连带阴缘线霎那间烧成了灰,昏死过去。
他动作太快,青面鬼没反应过来:“哎呀,这......这......”
结果真凶还确实是绣匠鬼,这边阴缘线一断,生死簿上郑骁的寿辰也改变了。
一经审理,真相与他们预计的相差无几,枉死城的绣匠鬼将绣品卖给绣坊掌柜,二人本就相熟,一来二去又与喜庄搭上了关系,得知喜婆认识个鬼媒人,能直接向人间定冥婚,便与喜庄勾结,等人死到了阴间,便由吊死鬼帮忙引路抬轿,半路劫走新鬼。
如此顺顺当当结到第三次亲,绣匠得知事件可能败露,先杀了绣坊掌柜,计划嫁祸喜庄,再用酒酿害喜婆失忆,来个死无对证。
至此冥婚事件水落石出,唯有那鬼媒人没有一丝踪迹。
牛头鬼亲自送二人回到人间,取走詹小哥额间的引魂铃,郑重谢过,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后会有期”。
詹小哥莫名其妙去看伯裘:“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是说来生再见?”
他又化作影子,只因伯裘要掘墓。
这回算准了时辰,穿越人间时正赶在午夜。
月正圆,苏县西边三里半,一个叫弯柳坡的地方,那里有詹家的墓园,他们到了一处新坟前,像是昨日里才下过雨,坟头还是湿的。
棺材撬开时,有浓浓的檀香气,詹小哥看着月下自己的脸,能觉察到那具肉身对魂灵无形的吸引力,不由落下泪来:看遍鬼魅魍魉妖魔鬼怪,还是自己的脸最顺眼,他合身扑到棺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詹小哥咳嗽着从棺材中坐了起来,他摸摸手,又掐了掐脸,温热的触感,久违的心跳噗通噗通的,脉搏也在跳,世界重新鲜活起来。
这样呆坐着、激动着,没意识到一旁的伯裘,正眼神复杂地看他。
初见时他便想象着这一刻,夺回内丹后要一刀结果了这纨绔,可此时心中百转千回,刀在掌中攥了又攥,终于掷了出去——却只钉在棺材板上。
詹小哥吓了一跳,下一刻被一只大手狠狠拍在背心,拍得他呼吸一窒,瞬间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
气还没喘匀就想破口大骂,却见伯裘捡起地上火红的珠子,在袖子上擦了擦,那珠子像最好的宝玉,在月色下泛着莹莹光泽。
伯裘捧着它,头也不回地往墓园边的林子走去,消失在月下。
连句道别也没有,好像他们一起经历的事、共患过的难,吵过的嘴,都是假的。
詹小哥坐在棺中,许久,久到身体有些发冷,四下里有虫鸣蛙叫。他撑着棺木纵身跳出,不想身体还虚弱着,直接摔了个跟头。
手掌蹭到石子,见了血,膝盖也像是磨破了,他扒了沉沉的寿衣,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在阴间时总想着要快快回家,此时真活过来了,却并没有多少急切的心思,只认真感受着风,从脸庞拂过,草木潮热的清香,自己沉重的脚步。
到了城下,城门果然还关着,他就那么靠着石墙,遥望来时的路,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直到钟声响起,他跟着早起的菜农进了城,天刚破晓,一头挑着残月,一头泛着鱼肚白,有买卖人支起馄饨摊,零星声音洒落街道。游魂似的少年穿街过巷,到了詹家铺面。
是他暌违已久的家,门脸开阔三间,高屋敞轩,正中悬着楠木黑漆横匾,上面是“詹氏杏林”的金漆楷书。
这个季节常有乡里药农来他家送货,店便开得早,木质的葫芦幌已经挂起来了,又或是昨夜未收起来,下头垂着的红布条上,“生熟药材”“丸散膏丹”两行字在微风中飘荡。
踏过台阶下的青草,往里瞧见靠墙的百眼柜,黑黝黝的台面上摆着铜秤、药碾,那铜件在凌晨微光里一闪,又被他的影子遮得灰暗,一股熟悉的药香飘过来,隐约能听见中院有人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跑进门里。
詹宅的仆人熄了灯笼,刚给堂上念经的和尚们端去热茶,就听见外头砰砰砸门的声音,惊得前院里护门犬吠作一片。
这一日,苏县街巷不干别的,尽是三两聚在一起嚼起舌根,话头是詹家阎罗死而复生的奇闻,据说还把诵经的和尚吓晕了一个。
胡柳巷热闹了一阵子,詹家父兄齐上阵,也没看出詹小哥哪里有伤病,接着便是各种做法事、跳大神、拜城隍......如此折腾下来,邻里也都散了去,化为笑谈。
詹小哥给故去的王大夫烧了纸钱,去他坟头祭拜了一番,回到家中后闭门不出,整日里吃喝撒娇,从前听腻的唠叨,现在听起来竟有几分悦耳。
从前在家时他虽懒,但因为要上学,不得不日日早起,且成日里活蹦乱跳四处捣蛋,如今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什么也不干,若是催他做些什么或是赶出门逛逛,他便似那滚刀肉加牛皮糖,左右不听还黏糊糊撒娇耍赖,惹得家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任他做起败家子。
他将前些时日的地府见闻说了,家人听了都很惊惧,怀疑他病了一场,伤了脑子,但见他能吃能睡能闹腾,也慢慢放下心来。
生活仿佛回到原来的样子,又好像缺了点什么,詹小哥心里也嘀咕:明明是活过来了,为什么人却没有了劲头?
他发呆的时间多了起来,时不时地,想起那张脸,薄长眼皮,冷淡的神色,静静把詹小哥看住,又或者吐出几句把人气得跳脚的话。
那样鲜活的一个人,从此就消失了,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他原本想着还了债与人打一架,还要请人到酒楼醉一场,哄着他变成个红毛狐狸摸一摸什么的,这下全都落空了。
如此颓丧了几天,听到小厮说老爷在给郑家备礼,原来郑家公子大病后,总算有了起色,他便叫了轿子,包了个空纸包,也跟着去瞧热闹。
郑骁虽然还没有病愈,但能被搀扶着起卧了,大概没想到詹小哥来看他,很有些惊喜。
詹小哥在书房见到他,脸庞消瘦但面色还算健康,他披了身簇新的宽袍纱衣,手里一把乌骨扇,苍白的脸颊涂了点胭脂。
詹小哥见他骚得可笑,忍不住翻个白眼。
郑骁拱手道:“景明......”
在外头,坊间都叫他詹小哥,在书院里他最为年幼,师长同窗们都直呼其名,姓郑的忽然喊他表字,不知是什么道理。又听他说:“病重时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有恶鬼拉我去阴曹地府,还梦见景明来给我治病......”
“那恶鬼什么样子?”
郑骁露出害怕的神色:“是个男人,拉我的手很软很白,圆脸,眉上有颗痣。”
正是那绣匠水鬼的模样。
詹小哥突然想起,在喜庄时,这鬼到画舫也没乘船,会不会因为他是水鬼,直接从忘川里爬上来的?也正因为此,才有机会在水下动手脚,让蟒蛇变得混沌。
他上手去扒开他的前襟,扒出嘶的一声痛叫,郑骁纱衣里头贴着桑皮纸,一股浓得发苦的生肌散气味。
詹小哥问他:“听说你家之前请了个道士算卦?”
郑骁脸色变了变,颇有些不好启齿,之前对詹小哥存了绮念,便去街头悄悄算了一卦姻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算卦后便病倒,又听家人说那道士古怪邪性,现在听詹小哥又问起,才有些后怕起来:“算、算过,那道士到我家来过一次,被家父驱赶......”
詹小哥急急凑过来:“是个什么样的道士?”
他那张生机勃勃的脸,离郑骁只有寸许,姓郑的心思又有些活络了,但想到自己现在经不起打,便老实回道:“卦摊在东市口拐口的地方,我家人后来又去找过,没有找着,那道士长得......”
他突然顿住,思索了好半天:“奇怪,想不起他的长相了。”
“卦摊呢?”
“想、想不起来。”
“就没什么特别之处?”
郑骁回想着,眼睛瞄向他:“往常我见过的卦摊,用的不是铜钱就是签筒,这个道士用的是个龟甲,这算不算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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