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从郑家回来,詹小哥像是了却了一桩念想。

阴间的事真的成为过往,人世间却还是要继续蹉跎的,家人见他终日神情仄仄的,便允他重拾医术,每日帮忙打理药房,辨药合药。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这夜詹小哥守在药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子时的梆子敲过,有风从窗缝投进来,在纱帐上吹出一股股蛇影,攀爬游走,让他久违地生出些后怕来,干脆起身来打开窗。

夏风扑面而来,带来前院的茉莉香,正熏熏然地,忽听见有人在唤他名字。

循着声音,他披衣站在院中,侧耳倾听,詹家的生药铺是常见的前店后医形制,前店卖药,后堂坐诊,堂后是宅院,中间各连着个大院子,前院里晒着各种药草,边上一个侧院,詹小哥近来便在里头搭了个铺。

那呼唤声连绵不绝,或近或远,像是从角门传来,喊了这么久,后院号舍里的小厮伙计竟然没一个起来看看。

他怕吵醒了爹娘,压着嗓音朝着角门吼回一句:“谁呀?大半夜的!”

外头静了,片刻有个苍老的声音:“詹小哥?是我,刘老儿!”

原来是县衙里的典礼刘老爷,因患有心痛病,隔三差五就往詹家走一遭。

也不管别人年高有德,詹小哥低声训斥道:“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角门外外头传来回应:“叨扰了!实在是胸口太痛......”

詹小哥无奈,回屋拿了灯笼,穿过满地的药草,边走边说:“你这老头儿真是不懂事。”

嘴里这么嘀咕着,却担心人夜路难走:“就算急着抓药,你遣个人跑一趟不就是了,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大半夜没有让人进屋的规矩,将门开了一条缝,灯笼映出门外半张脸,长须白面,手里提着个四季不离手的烟袋,刘老儿模样有些奇怪:面朝着詹小哥,身子却侧站着,看起来像个歪脖子老树。

他用一双老眼往门缝一瞥,说了来意:“前几日的药丸,多开几幅给我。”

“怎么?那药丸还行?比之前的呢?”

“比之前的好,小哥快些,我等不了了。”刘老头催促。

詹小哥心里有些欢喜,药丸是他合的,换了几幅镇痛的药材。也不顾刘老头的怪话,他说了声稍等,便匆匆取了钥匙跑去前头药柜。

不多会儿功夫便拿了药回来:“喏!一日一丸,可别多吃!”

刘老头接过,詹小哥被那双冰凉的手一激:“你......”

对方却若无其事地,递给他一张纸:“来日找我儿结账去。”

说着抱着药包转身就走,脑袋还是歪斜着耷拉在肩膀上,往夜色深处而去。

詹小哥低头看手里的东西,是一张欠条,盖着刘老儿的私印。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他抖了抖欠条,有些啼笑皆非:这老头平日时体面的很,怎么今天这么个做派。

次日到诊堂里看叔伯坐诊,堂中多是县里的富贵人家,吃着好茶和果子,不像是看病,倒像来交流养生法门。

詹小哥翻着医案,耳听见有人说了句:“...不如坐轿,像衙门里刘老爷便是出行太不讲究,枉丢了性命,可惜可惜......”

詹小哥手上一顿,望向说话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胖老爷,他直愣愣问道:“啊?刘老头死了?县衙里那个?”

这话一出,便被长辈斥骂“全无礼数”,将他哄了出去。

打杂的小六跟了过来,告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爷:刘典吏前日里骑驴出城摔断了脖子,刘家正办白事呢,詹家还去送了奠仪。

詹小哥听得一头雾水:“真死了?昨晚上他还来找我买药呢?!”

小六听了,吓得差点跌倒在地,惨白个脸,又摸了摸他家少爷的脑门儿:“少爷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若是将那张欠条拿出来,自然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只是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再出这档子事,怕把家人吓死。

见了回生死,到底是不一样了,詹小哥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呼,只默默跑到厨房装了些炒豆,用写了某人性命的黄纸包了,又写了封短信,一起置于荷叶之上,趁黄昏阴阳交替时,放入附近的小河里。

他记得青面鬼说过,鬼喜欢吃炒豆,特别是牛头鬼,他站在河边,看荷叶随风往东飘去,不知这份礼物能否送到阴曹司。

回来的路上,天已经擦黑,经过一个路口,有家包子铺正在打烊,想起不久前,他还在这里吃过馨气,兀自在心里偷笑。

这样笑了一路,进了巷子,无意间瞧见邻家屋檐上,似乎坐着个身影,怔怔往自家院子的方向眺望。

他只来得及捕捉那道袍的一角,身影就倏然不见了。

当晚他在梦中见到了牛头鬼,拿着把巨镰,叮铃铃地穿透梦境的迷雾,朝他走来。

“你身上还藏着我一颗引魂铃,能保肉身十年不腐,也因此成了半个阴间人,能与鬼沟通往来。”牛头鬼如是说道。

詹小哥审视自身,他正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晃晃脑袋,又看周围,迷迷蒙蒙的景象,跟黄泉乡倒是有几分相似:“那怎么行,以后在家都总是撞鬼,也太不方便了!”

牛头鬼仍是威严持重的样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詹小哥又期期艾艾地抱怨:“你那个铃铛真的没问题吗?自从我回来,总觉得精气神流走了,每日吃四顿饭,却还是瘦了一圈。”

“不是引魂铃的问题。”牛头鬼说,“早在阎王殿时,判官大人就告诫过你,妖气入体,即便还阳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努力回想了一阵,似乎真的有这么一说:“你是说我又快死了?”

“你这番回光返照,已经照得够久了,预计还有七日阳寿......”

詹小哥发愣,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抑或是太过震惊,或仅仅因为半梦半醒,显得有些傻乎乎。

牛头鬼等了一会儿,见他沉默不语,消失在原地。

迷雾散去,无数纷乱繁杂的念头涌进来,天快亮又入一梦,这回他穿梭在一处密林,跌跌撞撞的到了块熟悉的空地。

空地里有个小庙,他蹲下身去瞧,庙里空空如也。

忽然有所感应一般,他望向高空,树梢上挂着一勾弯月,月亮上倚着个人,剑似的身影,风流无双,这回他穿红色道袍,头上是同色头绳。

詹小哥呆呆仰望,对他说:“我又要死了。”

也不知是为了告别,还是求助。

那人傲慢地瞥他一眼,冷笑:“关我什么事?”

他转过脸不再看詹小哥,一颗晶莹欲滴的妖丹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在月光里夺目极了,他虚托着那颗红色,隐到云层中去,天地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醒来时心口堵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六进来帮忙洗漱:“少爷,你怎么哭了?”

詹小哥还沉浸在梦境的情绪中,木然地摸一摸脸,满手冰凉的泪水。疑惑地看了看,仿佛不明白那是什么,好半天终于回过了神,他坐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一早上兵荒马乱,詹母到了床前,因为不知小儿悲从何来,也无从安慰,挑了个好消息说给他听:“昨天你老爹在酒楼宴客,遇到尤山长,他家小妾最近气色好多了,你猜是为什么?”詹小哥窝在詹母怀里,抽抽噎噎说不出话。

詹母笑道:“她呀,在园子里整了块地,天天种花种菜,还不是因为听了你的话,试着做些粗活,结果身子骨真的就好转起来了~”

她替小儿揩了揩眼泪:“尤山长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盼着你回去念书呢~”

她越是慈爱,詹小哥反而越是悲伤,他没几天好活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折腾着回来了:家人们痛苦过一次,他实在不愿让父母亲再伤一次心。

剩下的日子里,詹小哥仍旧每日呆在家中,好吃懒做,又孝顺得让人害怕。

有几日夜里见到了鬼,一次是沐浴后坐在秋千架上乘凉,听到声音后,发现是院墙上一个脑袋在叫他,那么高的院墙,也不知这鬼哪找来的梯子,他好奇地转到墙外去看,就见那鬼身材普通,却长着根长长的脖子,一伸,就将脑袋搁在了墙头。

长颈鬼听说有位少年神医治好了鬼病,千里迢迢从轮回司溜出来,让帮忙拔出脚上的钉子。詹小哥也想帮忙,又听见院里管家喊他吃糕,便落寞地告诉鬼:过几天我便会死,等到了阴间再帮你看看吧......

又有一次,他在屋里给母亲捶背,本来没理那一声声的鬼叫,不料抬个眼,那鬼竟然跑到了他的窗口,用只剩骨架子的手不停地朝他挥着。

詹小哥担心母亲看出异样,趁人不注意,抄起扫帚便将野鬼打了出去。

到了第六日夜里,他在床前抹着眼泪写遗书,一抬眼,有人从窗前走过。

因为有影子,不是鬼,脚步听起来也不像哪位家人。他跟到院中,便看到秋千架下的伯裘,懒懒站在那里,轻嗅着一枝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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