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一别,对方的姿态是永不相见的意思,再联想到那个梦,一见他,詹小哥便觉得如鲠在喉。
若是旁人,他大概要啐一口“没义气”,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对于眼前的人,似乎又不是简单的义气能概括的。
他眼睛还红着,本来想装作冷淡的样子,看向伯裘的目光却带着埋怨,又有几分委屈,良久不说话。
伯裘僵立片刻,朝他缓缓走来,示好似的,把那朵茉莉插在他衣襟上。
詹小哥一跺脚,花掉在地上:“你来干什么?”
伯裘眼睛看向别处:“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呸!”
“你在心里叫我的名字,我能听见。”伯裘说的是狐妖的秘术,一旦在某人身上做了标记,那人心里念叨自己,他就能够身随心至。可话一出口,好像又不太对劲,仿佛戳穿了对方的心思,暗示他时常在心里念着他。
詹小哥却没意会过来,或者根本是不解风情,他拼命想扯出个冷笑:“那你听到我骂你了?都怎么骂的,说来听听?”
看到他这个熟悉的棒槌样子,伯裘忽然就放松多了,猝不及防地伸手,将他耳朵一揪:“进屋里说话。”
詹小哥没料到被人抓住了要害——他家父兄收拾他时,就是这般揪耳朵——气哼哼地要去踢他,听见他说:“你家有人醒了,一会儿给人看见。”
关了门,詹小哥甩开他的手,自顾自爬到床上,倒头睡觉:“滚回你的狐狸洞去,爷爷要歇了。”
翻身向床里,詹小哥竖起耳朵听着不速之客的声响,只等人识趣地离开。
伯裘被晾在一边,扫了一圈房间,素净的榉木架子床,床头小几摆着脉枕,窗边的薄荷像是忘了浇水,快枯死了,书案上搁着半块茯苓饼,还有摊开的两页纸。
借着油灯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句:张瞎子送我的皮影,就留给小六吧,还有个缂丝荷包,我放在了柜子底下,给管家娘子......
纸上有几处濡湿,像是泪痕。
他大概确实是心冷,看到别人的遗言竟然有点想笑,笑过了,心又融化成春水一样。
就像之前准备杀他但终于放弃一样,又像明明不打算再见,可忍不住三番五次地在他家附近徘徊,最后还干脆大剌剌出现在人眼前......
怪只怪这人总念叨着自己,搞的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他将那两页纸揣在袖中,再看床上的人,正背对着他,僵硬的不像是在认真睡觉。
“你不会死。”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没料到,声气这样软,简直像在哄人。
装睡的人没理他。
伯裘来时并没想过要辩解,但见他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心里又不痛快:“妖气入体,我也无解,但我找过判官,有续命的法子。”
“人为什么要相信狐狸的话。”床上的人咕哝。
“真的不想活了?那你的宝贝犀角骰子,准备给谁继承?”
詹小哥坐起来瞪着他。
“县衙里的刘齐,你给他治过病?”
詹小哥:“正是爷爷给开的药,怎么?”
他蓬着头,语气不善。
“这人用半生功德,跟阴曹司换了取药的机会,九殿判官听闻了这事,想要请你出诊——他与刘齐的病症正相似。”
“爷爷等死呢,没那个闲工夫!”
伯裘手指闲闲敲着他的书案,不理他的气话:“阴间缺医少药,他若想病愈,必须保证你能活着,自然,事情不会太容易,但可以跟他谈谈,谈的好没准你还能再活八十年。”
最后一句有调侃的意思,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心想:这傻瓜要是再闹脾气,我就把那颗脑袋搓成鸡窝。
詹小哥听罢,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行到死路又有了一线生机,他把伯裘仔细瞧了瞧,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半信半疑地下了床,面色也稍微舒缓了些,先到桌前把那半块点心吃了,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吃吃喝喝地想着主意。
伯裘看他自在,心里一松,在房中踱起步来,普普通通一间房,他瞧着却新鲜,床头的银针包要拿在手里掂一掂,他少有这样无礼的时候,糊墙的宣纸上有潦草的字迹,也要撕下来看看,是张借据,上面写着“欠二哥纹银一两,赌蛐蛐输”。
忽听詹小哥说:“我说......你不会是判官派来的吧?”
之前他不是与判官有过交易么,詹小哥虽然不知道详情,却猜测他们背地里可能有往来。
伯裘没提自己专门跑去阎王殿,几番说服判官:“所以呢?他想治病,你就不想活命?”
詹小哥被他噎了一句,问:“病的是秃驴还是黄脸?”
见人没反应过来,解释道:“阎王殿不是有三个判官吗?一个白胡子一个黄脸,还有个秃驴。”
他之前见过,其中那个白胡子最为康健,应该不是他。
伯裘:“......是秃、和尚。”
詹小哥得了消息,心里有几分原谅他了,但仍臭着脸,正想赶他走,伯裘却先告辞了,说明日夜里再来,惹得他不知怎么又恼火起来。
这遭瘟的狐狸果然不长人心,空着手来不说,连叙旧都没两句。
等人走后,詹小哥想了又想,总归是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寿命,想要把遗书写全了,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
这夜睡得安稳。
到了次日,詹小哥心中忐忑不安,天黑后有些燥热,处处都是驱蚊的艾草香,他溜达到后院,没等到伯裘,却又是见了个鬼。
那鬼络腮胡子,脸上有疤,看着有些凶狠。
詹小哥只惊了一瞬,问道:“干什么?!”
络腮胡子先是拱手作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把脸皱成一团,像在说这里痛——那胸膛敞开着,里头空荡荡。
詹小哥挠头:“你这个我没法治啊,难道重新给你找副肝肠塞进去?”
络腮胡子失望的走了。
他有些不忍,阴间缺医少药是一码事,这些鬼伤的病的奇形怪状又是另一码事,就算华佗在世也是没办法呀!詹小哥仰天长叹:自己本也是个学医的奇才,奈何在人间徒有顽劣的名声,到了阴间反而群鬼追捧,这算什么事!郑骁那厮的病说到底也不是他治好的,怎么才没多久就以讹传讹搞的鬼都知道了?
还有那个臭狐狸怎么还没来!
想起他昨夜的话,在心里叫他的名字,他真能听见?詹小哥看四下安静,轻轻叫了声:“伯裘”。
没人回应,兴许是声音太小,他回到房间,闩了门,提高了嗓门连叫三声,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依然没人应声。
他等了等,抬头看,房梁上没人,掀开帐幔,床上也是空的,正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背后一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詹小哥有些尴尬地爬起来。
也不看他,提起床脚的药箱就要走,突然想到阴间冷,回身把屏风上的纱罗褡护披在身上:“走吧。”
伯裘也不多话,拿出一个卷轴,展开来,是副水墨小画,见门后有木钉,便往上面一挂。
詹小哥见了,心想这厮看自己没个好脸,总算知道点礼数了,板着脸假客气道:“有正事儿呢,还带什么礼来......”
“从这画里可到地府。”伯裘说。
从他进来,才几息功夫,已经让詹小哥两度尴尬,詹小哥傻傻提着药箱,对他怒目而视,下一刻就被抓住了手腕,带着往门上急走过去。
“撞、撞上了!”他拼命后仰着脑袋,紧紧闭上了眼。
他们往画中走去,门板并没有撞上来,詹小哥只觉得身上一凉,睁开眼时,发现到了一处庙前,庙门紧闭,门口插着面红色旗子,在阴紫的天色下兀自鲜艳着。
手上紧了紧,又被放开了,他看看身旁的伯裘:“也不说说清楚!”
伯裘:“我看你像是很急。”
“还不是因为你来得晚!”
“怪不得扒床底,原来是等我等得心焦。”
“......狡猾的狐狸!果然是偷偷躲在暗处......”
二人拌着嘴,到了主街,商铺林立,众鬼往来,果然是酆都。
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两顶蓝帘软轿,为首的骑着小马,样子有些猥琐。青面鬼下马来,满脸堆笑,先是恭恭敬敬地朝伯裘行了一礼:“无常大人”,接着转向詹小哥:“又来阎王殿了啊詹小哥!”
这叫什么话!我若老是见阎王,那还得了!詹小哥翻了个白眼:“这话留着百年后再说吧!”
青面鬼:“判官大人遣了小人来,正恭候大驾哩!”
詹小哥看向伯裘,见他点头,上了轿。
他心中莫名安定,也是奇怪,这鬼地方明明凶险无比,再遇故鬼,竟然感觉还挺亲切的?
鬼影、集市、吆喝声从身边掠过,青面鬼“嘚嘚嘚”在马背上颠着,恭维道:“王大夫就不说了,刘齐老儿的功德在近几批新鬼中也是一等一的,也是詹小哥造化,相熟的都是贵人呢!”
詹小哥好奇:“这功德高就能投个好胎?”
“那是自然!据说王大夫来生是宫廷御猫,别人想都不敢想呢!”又说,“詹小哥若是能让判官大人免于病痛,也能积下大功德。”
詹小哥有些心虚,转移了话题:“你方才叫狐、伯裘什么?”
“小哥不知道?”青面鬼跟着轿,一边驱散道中的小鬼,“伯先生现在是阴曹司的活无常,判官大人亲自任命的,专事缉鬼抓人,还兼了结枉死城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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