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子里欢声笑语,谁也想不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争吵。
五岁的娃娃攥着小小的拳头,嘴抿得老紧,虽然是生气的模样,显露在脸上却是有些可爱,像是伸出爪子呲牙的幼小猫儿一般。
小娃娃的脾气,在成人眼里就如同春天的露水一般,朝阳一晒便散了,算得上什么事情呢。
“爹爹,为什么我的房间里多了枝桃花?!”
“昨日出游,囡囡对桃园里的这枝桃花爱不释手,又不开口说,爹爹我啊,知道囡囡对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轻易表现出来,也不主动要,昨日爹爹一眼就看出来囡囡的小心思了,直接给你带了回来,囡囡惊不惊喜?”
“爹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没说过要,爹爹为什么不问问我?!”
“嘿嘿,囡囡如果知道了,不就没有惊喜了嘛。”
“它在桃园开得好好儿的,可是爹爹强行把它折断掳走……它死了!爹爹把它杀死了!”
“爹爹杀了桃花?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囡囡这话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小小年纪已经会惜花了,真棒,不愧是我的宝贝女儿!”
“爹爹为什么要笑?爹爹杀了桃花,爹爹犯了错,爹爹道歉!”
“封言僖!你怎么说话的?你爹爹是看你喜欢,才折了花枝带回来,爹爹对你好,你怎么可以对你爹爹这样大喊大叫,娘平日里教你的礼仪品德都忘了吗?”
“我没忘!娘说过,‘天人合一,万物有灵’,桃花也是灵,爹爹强行折花就是错!”
“你这孩子!冥顽不灵!”
“没事的云娘,囡囡还小,你怎么还跟她较真了,孩子嘛,像咱们囡囡这样活泼机灵多好啊,你看她都懂你教的‘万物有灵’了。”
“是啊,娘,妹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古灵精怪,鬼点子又多,上回她还帮您把您最喜欢的那套玛瑙首饰盒给修好了呢……”
“……”
“爹爹!娘亲!兄长!你们都不在乎桃花!你们都是大坏蛋!”
“这孩子!反了还!小小年纪一点都不尊重长辈!封言僖,你给我站住!不许跑!家法给我拿过来!”
“云娘,消消气消消气,囡囡这个年纪,是调皮一点,回头,回头我肯定多多教育,好不好?你前段日子咳疾刚好,大夫说了要好生静养,犯不着跟孩子置气,犯不着犯不着。”
“娘,您要是真下手,可得轻点啊,明日我还要教妹妹习字呢,上次那一首新的七言诗,妹妹不过半日便会背会写,您可别把我的好徒弟给打坏咯!”
“你们!哎,都是你们这父子俩一天天给惯的!阿僖迟早有一天被你们惯成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
后续的一切纷乱并没有落入小女娃的耳朵里。
她一股脑跑到了院子里无人的墙角处,气呼呼地对着墙壁使劲踹了好几脚,一直到踹累了才停下来。
“爸爸是坏蛋!妈妈是帮爸爸的大坏蛋!哥哥是不告诉我的大坏蛋!”奶声奶气的气话,属实是没什么杀伤力,连墙角的杂草都没有撼动半分。
似乎想到什么,小女娃又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吭哧吭哧地把插着桃花枝的花盆连盆带花一起抱到了府里的莲池边。
花盆虽然不大,但对小女娃来说却不轻松,两只细瘦的小手臂环抱着花盆,颤颤巍巍摇晃的花枝将她上半身都遮挡住了,那模样远远看上去属实有些滑稽。
从她的房间到莲池的路途不算近,期间有下人想要帮忙,都被小女娃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到莲池后,小女娃气喘吁吁地把花盆放下,身上沾满了花盆里的泥土,弄得黄色的衣裙到处都脏兮兮的。
她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泥水将她白嫩可爱的脸蛋涂成了大花猫。
休息期间,小女娃叉着腰,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桃花,十分认真。
粉嫩娇美的花枝依旧那样明媚鲜艳,依旧与她昨日在桃园看见的一样漂亮,春风一吹,便轻轻颤动,惹人怜爱。
只是如今没了万千桃树的陪伴,这花枝越是美丽耀眼,越是显得孤单无依。
“阿僖?怎么弄得这么脏。”
这时候,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绿衣女孩子走了过来,见她满身泥水,掏出丝绢替她擦拭脸蛋。
“这不是昨日姑父带回来的花枝么,阿僖怎么带到这里来了?”
小女娃歪着头看向她,粉嫩脸颊上的泥印乍看上去像是小猫的胡子一般。
“表姐也知道?”
“昨日姑父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念叨了一路呢。”绿衣女孩子笑,“还一直让我们别说漏了嘴。”
小女娃沉默着看向桃花枝。
“阿僖把它带出来做什么?”绿衣小女孩好奇地问,“你想把它种在莲池边吗?”
小女娃摇了摇头,重新抱着花盆,走向了莲池中央的木亭。
她费力地爬上木亭檐下的美人靠,脚踩着站在长椅,将花盆高高举起在莲池之上。
绿衣女孩有些担忧,但见小女娃脸上不符合年龄的坚定表情,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刻,小女娃松开了手。
喷薄迸发的水花重重地溅开,惊得莲池里的赤色锦鲤四散而逃。
“阿僖?”绿衣女孩惊讶万分,“你……?”
花盆很快便带着花枝沉入了池底,波光粼粼的池面上颤颤巍巍地浮上来几片零碎的花瓣,如同粉色的小舟一般漂泊在水上。
小女娃脸上的泥巴依旧没有擦干净,声音也带着稚嫩的奶气,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只幼小的,毫无威胁的小兽。
但她的眼眸却漆黑又澄净,像是无月的夜空,空旷无际,让人心悸。
绿衣小女孩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眸光闪烁。
“表姐。”
“我想它死得干净些。”
……
傅惜觉得头很疼,疼得他不愿意思考。
朦胧中恍惚看见了模糊的身影,似乎有些久远的熟悉,又似乎只是沉在梦中未醒。
周身窸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像是有人来来往往,但声音很轻,尽量不去打扰到他,若不是他睡眠一向很浅,大约也不会被这些声音吵醒。
第一眼望见的是黄花梨木的床框,淡雅古朴,纱帘向两边挽起,让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树影婆娑。
傅惜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感觉头一阵晕眩,摔了回去。
好在药枕很软,他的头并没有再次受到伤害。
“傅大人醒了?”温柔平静的女声自身旁响起,傅惜记得是谁。
那声音乍听有些疲倦的沙哑,若更进一步,似乎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有像傅惜这样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出来的隐秘的压抑感。
傅惜听到这个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最后默默闭上了眼睛。
“大人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吗?”那女声见他如此反应,似乎有些忍俊不禁,语气里也带着明显的笑意。
傅惜深吸一口气,靠着意志强行坐起来,对女人行礼。
“见过柔妃娘娘,还请娘娘恕臣无礼,无法起身。”
“大人为何不敢抬头?”床畔的女人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安若兰。
“臣如今身在这里,已是僭越。”傅惜视线中侵入一双漂亮的绿色绣鞋,其上的君子兰花叶繁茂,栩栩如生。
那晌安若兰却是笑出了声。
“本宫还以为,像大人这样能够说出‘点燃业火嗜尽晚霞’的人,应该更加无羁一些才是。”
“臣一人倒是无碍。”傅惜苦笑,“傅府虽下人不多,但也足足三十六口,臣实在是背负不起这么多条性命。”
“罢了,傅大人也是不易。”安若兰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大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在后花园?若不是本宫的宫女碰巧撞见,大人这会儿大概还在冷冰冰的地上躺着呢。”
“臣幼时便身体不好,大约是胃疾犯了。”
傅惜低垂着眼,并没有其他的多余反应。
“可大人分明是头受了伤。”安若兰道,“大人幼时……身体便不好吗?”
“臣犯病时常会头晕目眩,大约是栽倒在地的时候,磕碰到了头,往常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傅惜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左后脑勺上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嘶……这次摔得还挺疼。”
安若兰又沉默了。
“看日头时间也不早了,臣不便在娘娘宫里久留。”傅惜挣扎着起身,郑重地对安若兰又行了个礼,“今日之恩,臣铭记于心,日后一定报答娘娘,至于今日之事……”
“本宫明白,稍后会有人送傅大人出去,今日之事也断不会泄露出去一个字。”安若兰微笑,“大人府上只有三十六口,而本宫的宫里,可是有上百人的。”
一直到最后离开,傅惜都毕恭毕敬,没有抬头直视过安若兰一眼。
一旁伺候的大宫女丝萝揣摩着安若兰的心情,适时地上前询问。
“娘娘,需要奴婢做些什么吗?”
“打扫干净。”安若兰缓缓地开口,“让那边少管闲事,本宫会处理。”
“是。”丝萝应声。
“对了。”安若兰似乎想到什么,又吩咐道,“去静室准备绮罗香。”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依旧平淡,但眸中却似有汹涌难抑,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欢愉气息。
丝萝内心十分惊讶,但并不敢表现在面上。
“……奴婢马上去准备。”
安若兰一向喜欢在心情愉悦的时候在静室焚香冥想,静室里摆了一组月桂鹊鸣屏风,据说是嫁进宫里时从安府特地带过来的,而屏风后放了一排又长又高的六层香架,其上按着她的喜爱程度,从低到高依次摆放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精致香函。
自丝萝伺候安若兰的三年以来,她最高也只取过第三层的香函,那时候安若兰的父亲安闻刚被封为右都御史,同时安若兰也由嫔位晋了妃位。
而那绮罗香的香函,放在最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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