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认识吗?”白梨瞪大了眼睛,“可是,我从前没怎么出过府,除了府里的小厮下人,就没见过什么外人……”
“刑场上的犯人是黄德朗。”
白梨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黄德朗,原集贤院院使,也是黄府的主人。
月余之前,她还在这个人手里挣扎求生,动辄训斥打骂,罚跪鞭笞都是常事。
尽管白梨与府里的其他孤女一样恨透了黄德朗,但她怎么也无法将刑场上这个畏畏缩缩,狼狈丑陋的犯人,与往日里威严肃穆,高不可攀的黄大人联系在一起,甚至开始怀疑记忆中那些有关于黄德朗的畏惧胆寒,是否真实存在过。
或许是最近的日子过得太愉快,才会让那些以往的伤痕都变得模糊了,如今忽然间又重新揭开,让她不得不面对那些惨白的,毫无生气的时光。
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生气,应该在看到如今的场景时感到快意。
但想象中的那些画面都没有。
现在,她只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自己竟然为这个人如今的下场感到难过,甚至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
她曾经所拥有的愤怒在如今快乐的时光中悄无声息中磨损了,这让她无所适从。
无论如何,是这个恶人将她们养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恶人就是她们的半个“父亲”。
“害怕吗。”傅惜见她面色苍白,关上了车帘。
“没,没有……黄德朗那样的畜生,是罪有应得……”白梨尽力咬着牙,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说起来,黄德朗如今的下场,还要感谢你。”傅惜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并未察觉白梨的异常,“当时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便不会与内务府理论,不与内务府理论,这件事就不会捅到皇后那里,若不是皇后因为朝阳公主的事情于我有私心,就不会把这件事情拿到陛下面前告状,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向陛下陈述黄德朗结党营私的罪状……”
“小梨花,你可是扳倒‘黄鼠狼’的大功臣。”
傅惜静静地看着她,眼里连一丝波澜也无。
白梨的神色愈发地僵硬,喉咙干涩难抑,铺天盖地而来的情绪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关于黄府的,关于黄德朗的,关于自己的,还有……
关于傅惜的。
这一切,原来都在大人的意料之中吗?还是说,这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大人……经常路过这里吗?”
“倒也没有。”傅惜想了一会儿,“平日里上朝并不会经过这里,我也不太出门。”
“那大人看到刑场上的情景,不会害怕吗?”白梨反问。
虽然傅惜尚未双十便高中状元,是百年难遇的天降之材,但终究不也是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吗?
纵然他不像自己一样与黄德朗相熟,但毕竟是经常见面的同僚,难道他将人亲手送上刑场,再亲眼看到如此惨状,内心真的不会起一点点情绪?
傅惜脸上并没有出现白梨想象中对黄德朗的半分内疚,或者被自己逾距问题冒犯的生气,甚至连丝毫的不悦都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小梨花,如果我回答害怕的话,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一些?”
白梨疑惑的表情僵在脸上,明明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些天到底有多得意忘形。
傅惜救了她,也对她好,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傅惜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可是直到这一刻,傅惜的言语行径才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咫尺之隔的主人。
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的寒意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四肢百骸,连逃避的空隙都没有给她施舍。
而窗外的喧嚣声也随着她纷乱的思绪,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失。
那是因为马车已经渐渐驶离了菜市口吗?还是因为……行刑已经结束了呢?
不论是什么原因,白梨终究没有勇气去验证。
只是随着马车轻轻颠簸,她的心中也逐渐升腾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很庆幸自己此时是在马车里,而不是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不过是这样普通的,薄薄的一道木质车壁,若是用刀劈斧砍,甚至强壮力气大一些的男人用拳头都能打破,却能够将这样庞大的,铺天盖地的混乱情绪都隔绝在外,仿佛只要躲在这里就可以当作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
就好像傅惜这个人一样,明明看上去单薄,却有让人无法言喻的安定感。
白梨没再出声,他也没再说话。
若是昨日,白梨只会觉得这是傅惜体恤入微的仁慈,可是现在,她却分不清,是不是高高在上的冷漠了。
思绪太多,让白梨的脑子里乱得像是一团浆糊,在这千丝万缕中,小少爷前日说的话忽然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她不适合你。”
前日她不小心打翻了傅惜屋里的花瓶,慌得连连道歉,傅惜不但没责怪,反而跟她一起收拾碎片,那场景恰巧被傅忱撞见,便有了这句话。
当时白梨以为傅忱这句话是对傅惜说的,她以为傅忱觉得自己笨手笨脚,配不上像傅惜这样完美的主人,还难过了好一阵。
现在她忽然后知后觉,傅忱当时摇着头说话的时候,看向的是自己。
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布坊,名唤罗锦庄,这里的绫罗绸缎一应俱全,常年门庭若市。
“伙计,我前些日子定的素纱到了吗?”
“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没长眼睛,瞧不见门口的牌子?素纱还未到,过三日再来吧!”
“伙计大人,我这里急用啊,马上就要中秋了,铺面里还等着素纱做衣裳呢!”
“去去去,一日一日的来催有什么用?没有就是没有!再赖着不走,别怪爷爷叫护院来了!”
“大人饶命!小的马上走,马上走……”
“……”
“喂,你,看什么看,就你,跑堂的,我们家大人定的蜀锦呢?”
“蜀锦?哦!是袁侍郎府上定的对吧?今晨刚到了五匹,您且稍等,小的马上去给您取!”
……
伙计们迎来送往,虽然十分忙碌,但依旧有条不紊。
柜台后的陈掌柜一边瞧着店里的动静,一边慢慢地拨着他的黄金算盘,对眼下的一切十分满意。
多亏了他的精心筹划,才能让这么大一个布坊运营得如此井井有条。
至于外头穿的那些捧高踩低的怨言,连他一根寒毛都伤不到。
笑话,他这么大一个庄子,不靠权贵富户,难道靠那些过年才能吃得上一顿肉的穷鬼养活吗?
陈掌柜悠闲地吹着袅袅而上的茶气,直到店外一阵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到近逐渐清晰。
“四儿,快去看看,是不是傅府的马车要到了?”陈掌柜听着银铃声一激灵,赶紧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
“得嘞掌柜。”一旁的四儿应声起身。
“等等。”陈掌柜似乎想到什么,将手里的茶水匆匆一放,示意四儿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我亲自去吧。”
马车到地点的时候,傅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缓解腰背的酸痛。
傅忱昨日跟着文仵作出工的时候弄脏了袖子,身上没带手帕,就拿车上的锦缎缝子枕解决了一下,脏枕子也被他顺手丢了,今日出门得匆忙,傅惜也没来得及补上,就这样梗着脖子坐了一路。
到底是硬木板马车壁,跟软绵绵香喷喷的药枕可不能相提并论。
“傅大人,您来了!”
还未下车,就已经有敞亮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来了。
店里外的客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让平日趾高气扬惜字如金的陈掌柜亲自迎接,还这样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陈掌柜?”车夫掀开车帘,露出其内的傅惜。
“正是小人!”陈掌柜摩拳擦掌,笑得有些谄媚,“吴大人早前吩咐过,傅大人您今日要来选绸缎,小人已备下了金丝缎、彩云锦等一众缎子,只请大人移驾店内挑选!”
“如此,还要多谢陈掌柜了。”傅惜虽然嘴上说着,但并未起身,“姑娘们还好吗?”
“姑娘?哦,您说那群姑娘啊!多亏了您的提议,咱们布庄织娘短缺的空才能补上,小人真是铭感五内!”陈掌柜连连点头,“大人需要见见吗?小人马上通知她们!”
“不必麻烦。”傅惜笑,随后偏头问道,“小梨花,你有想见的朋友吗?”
这时候陈掌柜才看见,马车里除了傅惜,还有一个侍女,因着身量娇小,又静悄悄地坐在角落没有发出响动,才一直没被发现。
车内的白梨似乎颇有些迷茫。
“大人……奴婢不太明白。”
“黄德朗下狱之后,黄府自然也被抄了,府里的姑娘们总得有去处。”傅惜耐心地解释,“我打听了一圈,正巧织造局的吴大人与我说,陈掌柜是与织造局合作多年的皇商,今年本就有些人手不足,有扩张的意思,正巧又赶上丰年,缙陵丝产得多,织娘更是短缺,我便做了个中间人,将愿意来的姑娘们都介绍了过来。”
“你们曾经在黄府学习过刺绣纺织,来这里学做织娘上手也会快些。”
“今日来选缎子,也是让你来拜访一下故人。”
傅惜并没有与她说的是,还有一部分不愿意来布庄做工的姑娘,有的充作了官妓,有的自己攀了枝头,也有的收拾细软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
人各有志,总归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白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对上傅惜平静的眼神之后,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嗯,奴婢想去看看。”
陈掌柜连连应声,准备引着白梨去后院见新来的织娘。
虽然只是一个侍女,但陈掌柜的态度依旧恭敬。
这些老爷大人宠爱侍女妓子的情况多了去了,别说是侍女,哪怕车里装的是男人,他都不曾有丝毫动摇。
这可是他陈达贵作这么多年为皇商历练出来的完美脸皮。
傅惜如此年轻便高中状元的确难得,但更难得的是,他深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岳已经很多年不曾出过宠臣了。
陈达贵多年浸淫上层圈的直觉告诉他,若能攀好傅惜这层关系,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傅大人不一起吗?”陈达贵见傅惜依旧端坐在马车里。
“我就不了。”傅惜摇头,然后看向白梨,笑眯眯道,“喜欢什么缎子随便拿,不用担心价钱,阿忱昨天赌棋输给了我,账都算在他头上。”
见白梨在马车外一直踌躇不前,傅忱又补了一句。
“晚点回来接你。”
安排好之后,傅惜放下了车帘,也隔绝了车外或艳羡,或崇敬的窃窃私语。
“大人,咱们接下来去哪里?”感受着众人热烈的目光,车夫小马的腰板又挺直了几分,声音又洪亮又清晰。
但车里一直都没有回答。
小马有些疑惑,但也并没有多问,他的主子这样聪慧,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而他们这样的无名小卒只需要听从就够了。
直到马儿都不耐烦得一边甩尾巴一边鼻子喷气,里面才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去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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