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送走了何谓,傅惜慢悠悠地进了傅宅大门,半个哈欠还在嘴巴里,就被门柱上靠着的白色身影噎了回去。

他终于想起来在学文殿里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

“原来没死啊。”少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还有一些淡淡的沙哑,“没死就好,免得我还要大半夜地起来给你收尸。”

“那个……我……”傅惜那张能言善辩的嘴意外地卡了壳。

傅忱转身就走。

“哎……堂弟……”傅惜想喊住他。

但傅忱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阿忱,是我错了。”见状傅惜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不带一丝犹豫地认错。

傅忱这才定住,缓缓地回过身来。

傅忱是那种长得非常漂亮,如果男扮女装会让人认不出来的类型,但又并不秀气柔美,而是非常凌厉且带有侵略性的长相。虽然只是十四岁的少年,但他的性格比起同龄人要早熟许多,不爱那些同龄人的小玩意儿,也不喜欢与人攀谈,成天就捯饬他爹刑部尚书房里的疑难案卷,或者去大理寺的仵作坊看人剖尸体,有时候看入迷了自己也动手学习一二,所以哪怕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却总是让人敬而远之。

“哪里沾来了一身臭烘烘的脂粉气。”傅忱皱眉。

“脂粉气?哦,可能是何大人马车里的。”傅惜摸了摸鼻子,“我们一道去看了魏千山,何大人送我回来的。”

“鼻子闻不见就别乱跑,被人迷晕了拐走都不知道。”傅忱瞪他,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机灵点,别让我在新科状元上岗第二日就去黑市捞人。”

“……”傅惜几不可察地扁了扁嘴。

何大人家世代翰林,清正忠直,怎么就能跟黑市挂钩了。

还有他堂堂的新科状元,为什么会被一个半大孩子训得跟孙子似的?

暗自委屈间,傅惜忽然感觉到右手手指间沾了细细的灰尘。

似乎是刚刚在傅忱衣袖上沾染的。

傅忱从来都爱干净,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别说灰尘了,衣服上连根毫毛都不会沾。

但是今日头发似乎失了整洁,衣袍也有些皱,靴子上还沾了泥点,风尘仆仆的模样。

若再细看的话,能发现眼周淡淡的红肿,眼内的血丝若隐若现,连薄唇都有些发紫了。

虽然已经入夏了,吹久了夜风还是很凉的。

傅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以后不会了。”

见傅忱还是不说话,傅惜又补充道:“如果下学之后有别的事要处理,我一定会先通知你,回家之后也会第一时间跟你说。”

“我保证。”

傅忱低敛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夜里凉,可别冻坏了。”傅惜讨好地将他袖子拉着,“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夜宵,然后再弄一点你最喜欢的甜酒羹赔罪,好不好?”

“……要两碗。”傅忱总算开口。

再怎么样不也是小孩儿嘛,还是一样的好哄。

傅惜轻笑。

“遵命,小傅大人。”

“少年人就该多吃点,你现在还在长身体,不能亏待了自己。”傅惜拉着傅忱到厨房外,“昨日蒋伯带了好些家乡的豕肉回来,你想吃炒的还是炖的?早上府里还收了应季的新鲜黄瓜,做个小菜搭配解腻好了……咦,厨房灯怎么是黑的,罗妈今日这么早就睡下了吗?”

傅宅里的下人并不多,大半都是服务多年的旧人,罗妈是入府二十余年的厨子,蒋伯更是在傅明德小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傅宅的老管家,都是看着傅忱长大的,算是半个长辈。

“大约是告假了吧。”傅忱推开门点了灯,熟稔地去最里处柜子右手旁第二个抽屉内拿出了一罐糯米递给傅惜,“不要太甜……”

“酒糟不能太老,桂花要天香台阁的金桂,要三分冰镇。”傅惜笑答。

“这种没什么用的事情上倒是记性不错。”傅忱道,“如果记路也能这么快就更好了。”

“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小傅大人就别为难我了。”

傅惜来京城不过半年,傅宅虽不算大,但因着他这个路痴的毛病,也是最近才完全摸透,不再迷路。

“灶台都冷了,桌子也乱七八糟没收拾,罗妈走之前怎么也不交代一下。”傅忱摸了一下冷冰冰的灶台,忍不住皱眉。

“我来府里的时候罗妈的小女儿刚出生不久,算下来的话如今应该半岁多,正是闹腾的时候,大约是带孩子累忘了吧。”傅惜拿起灶台旁放着的布娃娃跟纸娃娃,“你瞧,罗妈的手艺倒是不错,这三只布娃娃做得怪可爱的,瞧这小辫子,小肚兜……这纸娃娃也叠得胖乎乎,就是可惜这最后一只纸娃娃,怎么没有画上眉眼。”

“罗妈的女儿才半岁,还没长开呢。”傅忱白了他一眼,“你看这两只,是不是照着她两个儿子画的。”

“还真是像极了。”傅忱端详着纸娃娃,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生动活泼,“就应该拜托罗妈每年给你画一幅,记录一下咱们小傅大人花容月貌的变迁史。”

“想给我画像的画师能从城门头排到城尾。”傅忱斜斜睨他,“你一个新科状元,难道连画画都不会?”

“咱们乡下教画画的先生,描得第一好的画作是屠夫家的老母猪,其次就是村长家的大公鸡。”傅惜将娃娃们身上积的灶台灰掸干净,齐整地收进柜子里,“学堂里一共就仨学生,一个是村长家种不了地的傻儿子,一个是先生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个就是我。”

“先生教学养不活家里,就给人画牲畜招幌赚糊口钱,偶尔也替村里相亲的姑娘小伙画像,不过村子里的年轻人少,当不得长久的营生。”

“……对不起。”傅忱抿唇。

“为何道歉?”

“我……我不该对不了解的事情贸然嘲讽你。”傅忱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你以前过得真的很不好吗?”

傅忱自小长在京城,也从未出过远门,对京城繁华之外的贫苦从来都是偶尔听说一耳朵,但从未有过真正的了解。

“我比村子里的人要过得要好多了,也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经历。”傅惜挑了一块儿肥瘦适度的猪五花,熟练地下刀,“我长这么大没挨过饿,没挨过冻,也没做过什么劳累活,不过边州那地界不像岳京这儿,长年苦寒,一到冬天,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傅忱对那种能冻死人的冷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他们这样京城的贵胄子弟,若是冬天用不上最好的狐裘,便已是上了天的委屈了。

“大伯大伯娘对你好吗。”傅忱默默拿了一块肉,跟着一起切起来。

“挺好的。”傅惜似乎回忆起什么,嘴角噙着模糊的笑意。

“很多人都说,大伯是怪人。”傅忱有些低落,“自小就与旁人不同,总是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怪话,做事也古怪,但总能做出对的选择,爷爷请过好多相师来给大伯算命,都说大伯是方外星辰,命数在六界之外,没有人能勘破。”

“大伯及冠之后就独自离家远游,贪恋三山五岳,不要傅家安排的大好姻缘,也不要傅家现成的官位,甚至连傅家的宗祠都不入,非要去边州那等极北之地隐居,不知何时娶的亲,亦不知何时……”傅忱没再说下去。

亦不知何时有的傅惜,也不知何时仙去,直到傅惜带着大伯的亲笔信上京科考。

“爹娘……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在提起他们的时候,傅惜的眼神十分温柔,“虽然他们是跟寻常人不太一样,说话有时候我也听不太懂,但他们俩能互相理解就够了……况且,爹娘对身边人都是极好的,也教了我很多很多的道理……我很感激他们。”

“……我从未见过他们,爹也极少在我面前提。”傅忱递给他切好的肉。

“你没出生的时候,爹就已经离家了,没见过也正常……你这肉切得倒是不错,齐整又未损五花的经络。”傅惜用刀背接过肉,“你会做菜?”

“不会。”傅忱眨了眨眼,“在大理寺的时候,跟师父学过一些刀法。”

“……”傅惜背脊的汗毛耸立了一瞬。

大理寺……剖尸手法是吧。

“你会想他们吗?”

“当然会。”傅惜的动作顿了顿,“不过,他们走之前告诉我,让我不要难过,他们只是要回家了,希望我在这边可以过得好。”

“照爹娘的意思,他们本不属于这里,不想与身边的人产生太深的羁绊,是怕回家的时候自己舍不得,也怕大家舍不得。”

“所以,爹娘从没有给自己留过一幅画像……非身属地,不如归去。”

“……难怪爹说大伯离家之前,连宗祠内自己的画像都带走了。”傅忱轻声道,“描画之流的无聊伎俩,我也学过一二……若你想他们,我可以照着你的描述画下来,给你留个念想。”

傅惜愣了一瞬,然后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趁我还没反悔。”傅忱被他看得有些恼羞,心虚地瞪他。

那威胁的意味从一双还未完全长开的丹凤眼里发出,非但不怖人,反而带了些似有若无的嗔意,无端惹人联想。

傅惜刚来傅宅那会儿,傅忱要比他矮上半个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让人忍不住想要掐上一手,如今已是与自己一般高,五官也愈发的棱角分明,再也无法忽视了。

少年的成长,总是这么惊才绝艳又悄无声息。

“谢谢,不过,我想应该不需要了。”傅惜仍然是笑着,只是那笑容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丝傅忱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白色的宣纸上滴落的墨点,只能无力地慢慢晕开。

“为什么?”

“或许,爹娘真的是方外之人,又或者,是我太无情。”

“虽然他们只离开了一年不到……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长什么样了。”

第二天清晨,傅惜被屋外一阵不知名的吵嚷声闹醒了。

他有夜夜做梦的毛病,睡眠质量并不好,所以素来讨厌被打搅。

天杀的,好不容易休沐日,谁一大早就来点炮?

“傅惜!傅惜!……”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一直未停。

“……”傅惜有些愠怒,半梦半醒地将被子把头一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哐啷——”一阵沉重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地动,房间倏忽变得亮堂了许多。

紧接着被子被“嚯——”地一下掀开。

“傅惜,起来!”

“嗯……甜酒酿泡一晚上已经可以喝了……臭小子……我不欠你……”傅惜的意识还很朦胧,一边痛苦呻吟一边从牙缝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句子,还不忘用仅剩的被子把自己包住,“还有……臭小子……别乱……闯人房间……掀人被子……没教养……”

不过很快,傅惜因睡眠不足的不满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傅忱并没有反驳他用“臭小子”来形容自己,声音十分急切。

“罗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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