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罗妈近些日子总是魂不守舍的,一闲下来就找人说自己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

“我也听过,说是人都带回家了,甚至还让罗妈伺候她吃喝拉撒,连饭都要罗妈亲手端给她才肯吃,那架势,比官家小姐还娇贵……家里两个儿子,唉,也是向着那个狐媚子,不帮自己妈说话就算了,还嫌妈多事,罗妈多说几句还骂她老糊涂,好坏不分……”

“可不是,据说还是刚怀上女儿那段时间勾搭上的,可怜罗妈为这个家日夜操劳,如今却是这等结果,也不知道那狐媚子给罗妈家里灌了什么**汤,给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什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皮的人?罗妈的男人昨天不就来过府里,我见着像是挺老实一人,没想到是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

“……”

几个与罗妈素日交好的婆子丫鬟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

傅惜大致了解完情况之后言语安抚了一会儿,让众人先行散去,然后来到水井旁。

浑身被井水浸透的妇人静静地躺在地上,苍白而冰冷,像是集市砧板上那些毫无生机的,发出腐臭的白鱼。

傅忱半跪在罗妈尸体前,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雪白的手套上混杂着大片暗红色血迹跟不知名水草,从手套指尖溢出的井水不住地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罗妈在府里向来人缘好,没跟谁结过什么仇怨,也没有钱财往来。”傅惜心中不忍,叹了口气。

傅忱的母亲天生体弱,生下傅忱没几年就感染风寒病死了,傅明德后来没再续弦,又忙于公务经常不在家,傅忱大部分时间都是托给家里的老仆照顾,老管家蒋伯算是对他照顾最多的,厨娘罗妈的大儿子与傅忱年岁相当,又生性热肠善良,一直都把傅忱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谢谢。”傅忱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爹不在家,麻烦你了。”

“正逢叔叔外出查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傅惜摇头,“阿忱你……节哀顺变。”

傅忱没接话,只是慢慢地站起身来,或许是跪久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傅惜赶忙扶住他。

“口鼻腔有淡红色泡沫外溢,皮肤缩皱,躯干膨胀,腹部有严重水肿,肺部破裂,肺组织残存积水内含水草,指甲内有井水苔藓的残留,井壁内也有相应的划痕,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口或者挣扎的痕迹……井边的脚印也只有罗妈一人的,死因的确是失足溺水无误。”傅忱将工具收回工具箱里,缓缓摘下手套。

“昨日最后一个见到罗妈的人是蒋伯,大致是酉时刚过,罗妈的男人来府里寻她,说小女儿患了热病,想她早点回去照顾,但被罗妈大骂一顿赶出府了。”傅惜道,“后来便再没人见过罗妈,直到小丫鬟清晨来井里打水方才发现罗妈的尸体。”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溺水时间应该超过六个时辰了。”

“六个时辰……也就是说在我们昨晚回来之前吗。”傅惜沉思,“可是昨夜我们来厨房的时候,屋里的水缸是满的,罗妈应该不需要去井里打水才对,是因为什么才会去的井边呢。”

“还有件事,我在井里捞到了这个。”傅忱拿出一方包好的手帕小心摊开,“一小部分浮在井面上,大部分都在罗妈胸前的里衣内。”

潮湿不成形的宣纸静静地躺在干净的绢帕中,因为被罗妈放在了衣服里,才侥幸保存了个大概,不然此时大概早就彻底融化在井水里什么都不剩了。其上似乎写了些什么,但因为井水浸泡的缘故,早已经晕成了一团又一团看不出痕迹的混乱墨渍,怎么拼也拼不出个所以然。

“这上面会是……遗书吗。”傅惜仔细辨认着,但宣纸损毁实在太厉害,完全看不出原样。

“不会。”傅忱摇头,“罗妈不可能会写遗书的。”

“为何?你是觉得依照罗妈的性格,不会做出寻短见这样的事情?”

傅忱看着手里的纸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为……罗妈根本就不认字,更不会写。”

二人言语间,蒋伯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小少爷,表少爷……”蒋伯气喘吁吁,花白的头发抖得像风中残叶。

“蒋伯,您慢些……出什么事了吗?”傅惜搀住他,“有什么事情让家丁过来通知一声就行,您老人家就别这么操劳了。”

蒋伯扶着腰摆了摆手,喘了一口大气方才缓过来。

“罗妈家那男人上门来了。”

堂上坐着的男人矮小干瘦,皮肤黝黑,大约平日不太接触大户人家,一举一动都缩手缩脚的,颇有些局促,桌上的茶杯拿了又放下,最终将手藏在桌下,一直似有若无地抓着自己泛旧的麻布衣服下摆围,更显得畏缩,人也不敢直视傅惜,身子只朝向一旁的婆子,婆子怀里抱着刚刚被哄好的小女儿,细嫩的脸蛋尚且带着未退热病的红晕,睡得十分不安稳。

常五是罗妈的同村,二人一同长大,到年龄后便结了亲,自己是个没什么名堂的人,年轻时在码头做些搬搬扛扛的活计,后来傅明德升迁,举家自杭塘迁至岳京,罗妈也一并去了,常五便也一起跟着来了京城,做过门房,也做过马夫,但总不长久,最后只能做回老本行,接一些零散的搬运活儿,家里的重担便都在罗妈身上。

“老爷,小的,小的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女娃儿……闹腾得厉害,屋里,都是些大老粗,男人,伺候不了,才不得不来找我婆娘……”常五说话本就有些结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打扰到了各位老爷,小的给各位老爷磕头认错,磕头认错……”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下,一旁服侍的丫鬟赶紧将人扶回位置上。

“常五,你不必紧张,儿女病痛需要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傅惜食指摩挲着茶杯,“只是,昨日你已来过府上一次,可是罗妈并未跟你回去,对吗?”

“是……我那婆娘,最近总有些神神叨叨的。”常五愁容满面,“娃儿也不好好带,儿子么也不管了,非要说什么……我从外面弄了个女人回来……天老爷在上!我常五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但这种事情是万做不出来的,可我那婆娘非不信,还把我打了出去,老爷,这您可千万要给小人做主啊!……”

“罗妈素来是个和善人,又怎么会信口雌黄污蔑你?何况,你是他丈夫,她为何要如此编排你?这种谎话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傅惜不疾不徐,继续发问。

“这,这小人真的不知啊!”常五大呼冤枉,“自从怀上了女娃儿开始,我家婆娘就疑神疑鬼,隔三差五就发癫跟外人说我有了野女人,女娃儿生下来之后更是厉害,说我把人都领回家了,小人真的是百口莫辩……这事儿街坊领里都是知道的,小人真的冤枉!她如今更是家都不回了……女娃儿哭闹了一夜,小人实在是被闹得没办法了!”

“罗妈经常不回家吗?”

“倒也不是,昨儿是第一次。”

“为何不去找?”

“小人再怎么说也是男人,要脸面的,才被打出来,如何好意思再去找……”

“她死了。”傅惜盯着他,忽然说到。

"……什,什么?"常五大吃一惊,“老爷您说什么?”

“罗妈,死了。”傅惜重复了一遍。

“死……死了?!怎么可能!老爷您一定是在骗小人!昨儿我婆娘还好好儿的,怎么会忽然间没了!是不是她装疯卖傻不想见我?娃儿还这么小,她怎么会忍心抛下咱们爷俩?老爷您让我见她一面,我一定跟她好好说,我一定会跟她好好说的老爷,您让我见她一面!……”

常五异常激动,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涕泗横流就往傅惜的方向爬,被家丁拦下,这动静大得婆子怀里刚睡着的女娃儿都被惊醒,又哇哇啼哭起来,一时间堂上吵嚷不断,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这时候傅忱匆匆进来,伏在傅惜耳边小声说话。

“都去骆驼巷打探过了,常五平日里还算规矩,没有在外面有女人的迹象。”傅忱瞟了堂上哭得不成人样的常五,“不过,他有赌博的毛病,还欠着赌场的债,因为总是无法按时还钱,已经被打过好几次了。”

“还有……”

傅惜认真听他说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临了也没忘侧头夸奖一下小跑腿。

“嗯,阿忱做得很好。”

“别把我当小孩儿……”傅忱想瞪他,正对上傅惜的眼睛,忽然忘了该说什么。

漆黑深邃,似乎包含乾坤,又似乎空如无物。

不止为何,傅忱的羞怒忽然间就消失无影,烦躁也了无踪迹,傅惜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让人安下心来相信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他。

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

“只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傅惜轻敲着茶杯,喃喃自语。

傅惜让婆子把罗妈的女儿安顿好,着家丁把哭得神志不清的常五安排在客房休息,又来到厨房,坐在罗妈平日里常坐的长椅上,看着灶火熊熊燃烧,将一块又一块的木炭烧成灰烬。

傅忱跟着他,有些坐不住,忍不住问他。

“你让我去做那些事情,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嗯。”傅惜面色平静,“不过……还不够……还差一个契机。”

傅惜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炭,扔进灶台中,“阿忱,你看,这灶火烧得多热烈。”

“它们原本是一棵一棵鲜活的树木,或高或矮,或密或疏……只是为了被扔进这炉灶,便要经受千般敲打,万般挫骨,才能成这么一块儿齐整的草木炭,要么烂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要么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

“这些树木……值得吗。”傅忱抿唇。

“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傅惜笑了笑,“都不过是活一遭罢了。”

说话这会儿,门房来通传有人上门。

傅惜眼神一闪。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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