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的是罗妈的两个儿子，因双亲来傅宅之后一直未归家，所以来问情况，傅惜便让门房把两个孩子领到厨房来问话。
常家大儿子常虎与常五一般也是黝黑皮肤，虽然与傅忱同样是十四岁，看上去却颇为老成，生得也高大，甚至有些匪气，二儿子常豹看着也就七八岁，胆子小些，只敢躲在哥哥背后张望。
“官老爷大人好。”不同于常五的瑟缩，常虎倒是目中无人，见了傅惜连礼都不行，直直地站着不说话，只有常豹小声叫了一句。
“喏，喜欢吃什么，自己拿。”傅惜信手递了果盘过去。
常豹年纪小，瞅着新鲜得还在滴水的甜瓜，馋得口水直流，手刚伸出去就被常虎拍下。
“没出息！”常虎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往傅惜面前的桌子上重重一拍，“父亲来了老爷宅里寻我那疯老娘，如今半晌都过了，竟还未归家，莫不是被大人扣下了？”
“我扣你父亲做什么？”傅惜失笑，拿那纸条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纸条上只写了“汝妹病，傅府寻汝娘，午时方归，父留。”这几个简单的字句，字迹歪扭难看，不像是上过正经学堂的人写的。
“父亲只是来找母亲回家安抚生病的妹子，事情成或不成，午间总该回的。”常虎看上去颇为烦躁，“到现在也没见人影，街坊也只见父亲出门未见回家，不是在这府里还能在哪？”
“常兄弟很急？”傅惜慢条斯理地拈了一块瓜，自己吃了一口，那冰沁的丝丝甜香便慢慢溢了满屋。
“家里，有人来找父亲……”常豹终究是年纪小，没忍住，探了个头，小声回答了一句。
傅惜笑着拍了拍常豹的小脑袋，将果盘囫囵塞进他怀里，常豹接了欢天喜地抱了果盘去屋外边美滋滋吃去了。
“别糊弄我，我爹人呢？”常虎对弟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也顾不了那么多，“那死老头子把钱袋子拿走了，如今讨债的在家里堵人，他倒好，直接躲起来，有这么当爹的吗？今儿老爷若不把老头子交出来，我出了这大门便去告官，小人贱命一条，值不了两个钱，老爷是住大宅子的体面人，可不要被我们这等贱民拖累了！”
“你父亲如今在我们府里做客，这会儿回不去。”傅惜对常虎咄咄逼人的态度并无反应，只自问自的，“你一直问你的父亲，不好奇你母亲昨夜一夜未归去了哪里？”
“我管她去了哪里，最近总是疯疯癫癫的，还到处说家里有丑事，年纪大了脑子也坏得厉害。”常虎冷笑。
“这里是你母亲常待的厨房。”傅惜没接话，忽然转了风向，“她手艺很好，做得一手上好的江南菜，傅家上下都很喜欢她。”
“那又如何。”常虎不耐烦地跺脚。
傅惜起身，从橱柜里取出一双布娃娃。
“你母亲做的，像不像你们俩？”
傅惜递给他，常虎却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重重地拍在地上，连带着傅惜都差点摔倒。
“够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拿我们这种贱民取乐很好玩吗！”常虎双眼泛红，语气凶狠，攥紧拳头似乎就要往傅惜身上抡去。
傅忱迅速挡在傅惜身前，只是轻松地用手肘便将怒气汹汹的常虎顶了回去。
“你干什么！”傅忱冷着脸，显然心情很不好。
“原来是傅小少爷啊，说起来，咱们小时候还见过几回，您这冷脸的臭脾气可一点没变。”常虎捂着肚子，咬牙切齿讥讽道，“傅小少爷，听说我娘也挺疼你的，既然你这么缺母爱，不如我把我娘让给你，你的少爷位置也给我坐几天玩玩……”
常虎风凉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整个人飞了出去。
“常虎，那是你亲娘！”
“那种天天在家里犯病的疯女人，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得拖累人！”
“你！”傅忱难得露出如此生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娘她……”
“常虎。”
傅惜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不知何时他已经将掉在地上的布娃娃捡了起来，慢慢地拍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
“去找管家，将你娘这个的月钱领走。”
常虎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怔愣，有些迟疑，猜不透傅惜此时为什么忽然变了脸。
原本常虎就是知道傅老爷外出不在家，家中就一个还未及冠的乡下来的表少爷，并一个十几岁的少爷，不经世事好欺负，这才气焰嚣张地上门，这傅惜看上去斯文讲礼，身板单薄，年纪又不大，像是个好糊弄的，便更加步步紧逼，怎料此时傅惜说得好好儿的忽然就冷声厉气，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很快就会有人送你爹回去。”傅惜看向他，眼神不带任何感情，讥诮道，“你们全家，也不过是靠一个疯婆娘续着罢了。”
“自己着了魔怔就早点回去料理了，别像个没吃饱的野狗一样到处现眼。”
常虎不知道是被傅惜话里什么词语刺激到了，还是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冷，脸上凶恶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不敢再直视傅惜，扔下几句“瘦猢狲别想诓弄人”之类的狠话，拎着门外一脸迷茫的常豹急匆匆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傅忱皱眉。
“做个试验。”傅惜的眼神落在桌面的纸条上，食指轻轻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还好，常虎只是来要钱的……至少他们应该没参与。”
“为什么不让我说罗妈的事情？”
“常五这种人，面上瞧着凶狠，内里却虚浮，不过是个未经风雨的孩子罢了。”
傅惜摆了摆手，捂着嘴打了个略带倦意的哈欠。
“那种悔恨痛哭的场面，实在是吵得人耳聋眼疼。”
月上中天，深夜的傅宅异常安静。
常五被肚子里的动静闹醒，晃晃悠悠地爬起身去上茅厕。
傅宅的伙食实在是上等，这琼州梅酒更是顶级，若不是在傅宅，平民挑夫可能这辈子连见都见不着，更别说祭五脏庙了。常五虽然被留宿非常受宠若惊，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多吃了几盏，没一会儿便睡晕了过去，如今半夜了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了得解决一番。
上完茅厕夜风一吹，常五的酒意散了些，人也清醒不少，今夜无月，空寂的傅宅灯光稀薄，伸手不见五指，树影婆娑沙沙似鬼影，常五多少有点心里打鼓。
总算回了屋子，常五松了口气，摸着黑准备上床继续睡觉，不知为何屋里角落的蜡烛忽然自己亮了起来，他往蜡烛处一瞧，整个人吓得大叫起来。
“妈呀！！！鬼啊！！！”
只见蜡烛照亮的那一处挂满了一帘又一帘的雪白纸娃娃，在蜡烛昏黄的光芒下，缓缓地摇晃，反射出诡异的光晕。
“救，救命！救命啊！闹鬼了，闹鬼了！救命啊！……”
常五扯着嗓子嘶喊，但整个房间里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动静。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或许是喊累了始终没有人来，原本抱着头缩在床脚面壁的常五咽了咽口水，颤抖着身子转头，想要看看身后是什么情况。
一只画了五官的纸娃娃倏忽横在常五的脸前，只差一寸便能贴上他的额头。那纸娃娃的眉眼用浓墨点缀，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栩栩如生，仿佛是活物一般，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啊啊啊啊啊啊！！！”
常五惊恐万分地挥手将那纸娃娃一巴掌掀飞，但那纸娃娃纵然被扇烂了半个脑袋，依旧颤颤巍巍地浮上半空，往常五的方向飘去。
“老婆子你别怪我，你别怪我！！！”
常五把头埋在□□剧烈发抖，连头发都根根紧绷，不敢再抬头看一眼，双手疯狂地乱晃似乎想要将什么阻隔开。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需要钱，我真的需要钱！儿子也需要钱！咱们全家都需要钱！我会记得你的！我们全家都会记得你的！！！”
“我们全家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求求你走吧！别回来了！求求你！！！”
“……”
常五哭嚎哀叫间，整个房间倏忽亮堂起来。
常五抖得筛子似的，依旧不敢动弹一分，直到家丁开门的嘈杂声音传来，才敢慢慢地将头抬起来。
傅惜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对面，而傅忱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堆木头机械，五指灵活地操作着什么，将满屋连着细丝的纸娃娃缓缓地收回自己手里。
傅惜从傅忱手里取了那只绘了眉眼的被扇坏了的纸娃娃，放在手里轻轻把玩。
“常五，你方才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