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我……我婆娘她这么年轻就意外早早去了,还没享到儿女福,是我们老常家对不起她……”常五结结巴巴地回答,黝黑脸上的鼻涕眼泪也没做任何处理,在满屋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磕碜。

常五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什么意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谎!”傅忱看常五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控制住自己的愤怒,直接将手里的红木榫头照着他的左脸扔了过去。

“啊!这,这位小少爷怎么能信口雌黄,污蔑小人……”常五捂着左边红肿的腮帮子,像是被打蒙了一般,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囫囵,“小人何时说谎了……”

“阿忱。”傅惜徐徐开口,“不可对长辈无礼。”

傅忱虽然异常生气,但终究还是听了傅惜的话,没再继续骂,只靠在后墙上双臂抱胸,冷冷地看着。

“多,多谢老爷给小人做主。”常五见傅忱不再有动作,这才敢面向傅惜,一把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抹了个干净。

“做主?你倒是会攀亲近。”傅惜细长的手指轻托着腮,“常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老爷?小人不明白您的意思。”常五显得十分迷茫。

“那就换个问题。”傅惜起身走到他面前,“认得这个吗?”

“……这,这不就是个纸娃娃吗?”常五看着傅惜手里的纸娃娃,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问你,认识吗。”

“这……这种纸娃娃到处都有,小人怎么会认识。”

“哦。”傅惜拨弄了一下纸娃娃帘幕,“那你为何这么怕这纸娃娃?”

“大晚上的……这屋子里忽然又是亮蜡烛……又是多了这么些邪物……小人本就胆小,害怕也正常吧……”常五瑟缩着脖子,不敢直视那些娃娃。

“不做亏心事,谁又会怕鬼敲门。”傅忱嘲讽了一句。

“小少爷话不能这么说,您府上食天子俸禄,何其尊贵,自有祥瑞庇护,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可是很怕这些邪祟的。”

“瞧常兄弟这能言善辩的模样,倒不像是自己口中说的胆小之人。”傅惜笑道。

“大人说笑了,小人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常五也嘿嘿笑了笑,那笑里倒是真的带了些骄傲的意味。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些问题想跟常兄弟确认一下。”傅惜轻声细语,那语气里莫名带着些让人安心的意味,“常兄弟知道罗妈会画像吗?”

“倒也不能算会画吧,我那婆娘虽然不认字儿,但没事的时候也会胡乱在废纸上涂个几笔,打发时间,不过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玩物而已。”

“这样,我这儿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常兄弟。”傅惜拿了三个纸娃娃出来,“这三只纸娃娃本是罗妈照着三个孩子的样貌画的,只是不知为何,现下有一只脸面忽然不见了,只剩空白的娃娃,不知道常兄弟是否有头绪?”

“大约……是我婆娘弄丢了,重新做了一只但没来得及画吧。”

“哦?为何常兄弟会觉得原来那只是弄丢了?或许是罗妈觉得不喜欢,又重新做了一只呢?”

常五愣了一愣,咽了咽口水。

“这几只纸娃娃是我婆娘从傅府里带回去,在家里对着三个娃儿面对面画的,她画完之后瞧着可喜欢,每天宝贝似的收着,后来也没重新画过,女娃儿那只纸娃娃不见了,应该就是她自己弄丢了,我那婆娘近日有些疯癫,您也是知道的,不小心弄丢了东西也很正常。”

“哦?这么说,之前你是见过这些纸娃娃的?”傅惜好整以暇地拿出那只被常五拍烂半边脸的纸娃娃,“那为何之前我问你是否见过这纸娃娃的时候,你说没见过?”

“之前……小人被吓傻了,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大人问话,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常五挠了挠头。

“是没想起来,还是不相信那纸娃娃居然还好好的?”傅惜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冷淡,“你还是不肯认罪吗,常五?”

“老,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常五大吃一惊,“您,您莫非认为是小人杀了我婆娘?大人,您可真是冤枉小人了啊!”

“常五,你看看,这两个纸娃娃,有什么不同?”傅惜拿了一只罗妈画了脸的娃娃跟那只没画脸的娃娃放在常五面前。

“这……不就一只有脸,一只没脸……”常五惊慌失措。

“那你再摸摸看。”

常五抖着手摸了摸两只纸娃娃,身体忽然一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府用的纸是徽州产的澄心纸,片纸千金,寻常百姓又如何用得起。”傅惜将那只破烂的半张脸纸娃娃摊开,竟然是用常五离家的字条做成,“而这只未画五官的白纸娃娃,与这张你留给儿子的字条所用纸张一样,是市井里最常见的麻纸,你还说不知道?”

“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为何啊!”常五扑通一声跪下,“这麻纸到处都是,我婆娘疯疯癫癫,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又做了一只也说不定,老爷可千万不能冤枉了小人啊!”

“好。”傅惜又拿了一张手绢出来摊开,“那你如何解释,这个东西?”

手绢之中的躺着的正是在罗妈衣物内找到的白纸碎片,在夜色之中散发出淡淡的绿色莹光。

“这!这怎么可能……”常五面色死白,喘着粗气难以置信。

“不错,原本照你的计划,它早就应该在井水中融化沉没,消失不见了是么。”莹莹的绿光映照着傅惜白皙的指尖,仿佛地府使者手里提着的引魂灯,“前两日,你在香烛铺买了一些荧光粉,而如今,这荧光粉出现在了这个澄心纸所做的半融化的纸娃娃上,常五,你如何解释?”

“我……我为何要谋害我那婆娘啊,老爷,就算她如今有些疯癫,但女娃儿尚小,若没了娘,我一个人如何才能带大她啊!”常五疯狂地摇头,“还是说老爷您也信了那疯婆娘的话,怀疑我外面有女人?老天爷在上,若我常五在外面找过任何一个女人,便叫我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我又何时说过你因为女人谋害罗妈?”傅惜平静地看着常五的表演,没有一丝波澜。

“还是说赌?我最近已经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赌博这等事儿了,赌债也都还完了,这您一查也是知道的!”常五急忙解释。

“你沾了不该沾的东西。”

常五听到这句话,再也维持不住表情,忽然整个人垮了。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常五一边说着,一边嚎啕大哭起来,“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没办法,都是老黄头那狗娘养的故意带我去沾那东西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没有那仙丹我真的受不了啊老爷,您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有一个家要照顾啊……”

说着说着,常五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也歇斯底里了起来。

“你们这些官老爷,凭什么住大院子,使唤丫鬟婆子,躺着也能吃山珍海味?这么一张破纸都比我们一年的月钱还多,凭什么?哪怕是仙丹都能三五瓶的买,我却连三五颗都要省着买,凭什么!凭什么!……”

傅惜并没有听他说完,只是摆摆手招呼家丁上前将发狂的常五制住,五花大绑押去柴房关着,天一亮就遣送衙门。

常五逐渐远去的厉声尖叫,在晚春的凉夜里,倒是比所谓的鬼哭还要更渗人几分。

从古至今,没有人,又何来的鬼呢。

忙完这一切,傅惜揉了揉额头,神色有些倦意。

他本就睡眠不好,如今深更半夜还要在这里审凶手,听这些呜呜糟糟的叫喊,属实是磨人。

“终于可以去睡了……阿忱,你还有什么事吗?”见傅忱仍然满脸心事,傅惜问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忱眉头紧皱。

“大约从大半年前开始,骆驼巷里隔三差五有闲散道人出没,出售一些不明丹药,美其名曰仙丹,一旦服用过,就会染上药瘾,很难戒除掉。”傅惜道,“大理寺早前也查过仙丹的事情,不过这兜售仙丹的闲散道人神出鬼没,偶有出现但总也摸不清线索,到最后也只抓到了一些买家跟分发售卖的人,没有找到源头。”

“师父半年前有段日子早出晚归的,原来是在追查这个事情吗。”傅忱沉思。

“常五也沾了仙丹,这东西昂贵,普通人自是买不起,他不再去赌,是因为钱都花在了这仙丹之上。”

“更有甚者,常豹跟罗妈的小女儿应该也是在常五的影响下,不慎服用了仙丹,或者受了仙丹的影响,所以常虎昨日来的时候才会蛮戾暴力无法自控,还有罗妈小女儿的热病,都是那仙丹的副作用,若未能及时服用仙丹,年纪大些的易喜怒无常,而年纪小的婴孩承受不住仙丹效用,便会热病不退。”

“常五深受药瘾控制,不得不想办法要钱买丹药,而罗妈不愿再迁就,不再给钱,常五走投无路才会动了歪心思。”

“他以为叔叔不在,府里只我们两个年纪轻的,又因为缺购买仙丹的钱,便动了歪脑筋,罗妈是傅府二十多年的老厨娘了,傅家又从来对下人宽厚,便想借着罗妈意外去世,来找府里捞要一笔抚恤钱,好让他跟家里人继续服用仙丹。”

“那纸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常五知道罗妈重视那些纸娃娃就如同重视孩子一样,昨日来府里的时候,趁着跟罗妈吵架的时间,悄悄将最小的那只掉包了,涂了荧光粉放在水井边缘,水井处本就偏僻,要打水也都是清晨,夜里无人去,只有罗妈会因为发现娃娃不见了,而满府去寻找,那纸娃娃涂了荧光粉,夜里一眼就能瞧见,但水井却不显眼,罗妈本就有些精神恍惚,见了娃娃自然急着去拿,没想到一脚踏空跌进水井里,失足落水,只是常五没料到罗妈落水之后将纸娃娃保护在了里衣内,这才逃过融化的命运。”

傅惜的声音平稳,徐徐道来。

“可是,既然常五外面没有女人,罗妈为什么会说常五带人回家?”傅忱仍有疑问。

“女人年纪大了怀胎不易,何况罗妈还需要养家。”傅惜轻轻抚摸着罗妈做的纸娃娃,“算算闲散道人在骆驼巷出入的时间,常五应该是在罗妈怀女儿期间沾染上的仙丹。”

“罗妈大龄怀胎身体本身身心压力都很大,再加上常五一直跟罗妈要钱,但又瞒着她用途,久而久之便产生了常五拿钱在外养相好的臆想。”

“等女儿出生后,常五的药瘾已经无法控制了,于是以照顾女儿的名义变本加厉地要钱,所以在罗妈的幻想里,女儿便与所谓丈夫的相好化为了一体,形成了精神疾病,人清醒的时候,一切都还能如常,但犯病的时候,常五让她照顾女儿,幻觉里便是常五让她照顾自己的相好,所以才会说丈夫将外面的女人带回家来,还让她伺候起居饮食。”

“不过这一切,终究也只是我的推断罢了,孰真孰假,也只有等有朝一日下了地府去,才能求真了。”

傅惜的语气依旧十分平淡,晕黄烛光在轻颤的长睫上跳跃,仿若梦中。

“从头到尾我都没与常五说过,他拿走的是哪一只纸娃娃,他却能直言道出‘女娃儿’那只,想来,常五也知道,罗妈因为两个儿子对自己的冷漠态度已经逐渐失望,而如今小女儿对罗妈来说是最宝贵的,所以才会拿那只罗妈最在乎的象征女儿的娃娃。”

“虽然女儿还没长大,但罗妈想象着她日后的样子,仔仔细细地画下了女儿长开后的眉眼。”

“……”

“罗妈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却是这样的下场?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傅忱紧握着拳,似是满溢的愤怒,又似是无力的哀恸。

傅惜没接话,只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出门去,融入了无边夜色里。

第二日傅惜总算睡了个不被打扰的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一推开门,傅忱居然乖乖在门口等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居然没冲进房将他从床上薅起来。

“找我有事?”傅惜睡好了,心情也十分愉悦,整个人容光焕发的。

“常五,已经押送衙门判了。”

“嗯。”傅惜歪头看他,“还有呢?”

“……我想给罗妈买个坟。”傅忱抿嘴。

“行,你是傅府小少爷,自然都依你的意思。”傅惜笑了笑,余光瞟到他的手指上有些新鲜的划痕,手里还拿着一只木雕小人。

此时傅惜才发觉,傅忱的眼圈底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色,头发也有些凌乱。

“熬夜做的?”傅惜接过他手里的木雕,认真抚摸着流畅的纹路,从木雕小人的头发一直滑到脚。

“嗯。”傅忱点头。

“很像罗妈。”

“嗯。”

“熬夜伤眼。”

“时间久了,会不记得的。”傅忱低眉,“我想记住她最真实的样子。”

“好。”傅惜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瞬,指尖轻触间,似乎在木雕小人的背后摸到了不同寻常的划痕,“这个是……”

傅忱看着傅惜望向木雕的眼神,琥珀色的眸中流光暗涌。

“傅惜,你知道罗妈的名字吗。”

“不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子,只是作为自己的名字。”

傅惜轻轻摩挲着那个崭新的、笔锋浓烈的刻痕,流连在那一横一竖间,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江南的菜肴,温柔的画笔,还有略带疲倦的笑容。

“小阿忱,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很多时候傅忱并不太懂傅惜话里的意思,也不懂傅惜究竟在想什么,但他会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傅惜的眼睛明明是笑着的,但却总也找不到一丝暖意。

“以后我若是要死了,也做一个给我带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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