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今日就到这里,诸位公子回去务必温习‘政诫’一书,明日来我会抽查各位的功课。”

傅惜甫一布置完课业任务,堂下便叽叽喳喳炸开了锅,哀鸿遍野。

“啊?‘政诫’?那不是老夫子给备学的考生学习的文章吗?本少爷将来可是要袭爵的,还要学那等穷酸举子的课文?我要告假,我要告假……”

“明天就要考?我今天的课文都还没习透呢,老天爷,又要挑灯夜读……”

“救命,我最讨厌政论了,能不能让我写田耕赋啊,我宁愿去种田……”

“……”

“太子殿下,这‘政诫’属实不是兄弟们能学的东西,您看有没有法子让咱们免了这顿苦?”关照眼珠子滴溜溜转,满眼希冀地望着前座的太子李旭。

关照好乞白赖非要挤到学文殿伴读的本意就是为了逃离他爹礼部侍郎的管教,没想到才逃苦海又下油锅,真真是叫人发愁。

“你当我想学啊。”李旭摇头叹息,“这又枯燥又难啃的破书,我巴不得统统拿去垫城门楼。”

“傅惜这臭书袋,年龄不大面子却不小,上次太子殿下您不过是散墨弄污了文纸,他非要较真罚殿下抄书,也太不给您面子了,这好歹也得让陛下治他个不敬之罪,关上三五天禁闭……”

“嘘,这种话休要再提。”李旭压低声音打断他,“如今傅惜是我父皇面前的红人,也是父皇钦点的少师,特意让他来教导我们,谁也动不得,上次我不过跟父皇表达了一下对傅惜的不满,足足被罚了三天思过,可苦死我了……你们日后可都得小心了,别让人抓住把柄,我可没办法救你们。”

“唉……殿下……唉……”关照见李旭也拿傅惜没办法,蔫蔫地缩回了位置,余光瞟见魏千山正兴高采烈地收拾文具,心中又生一计,轻手轻脚地摸到他跟前。

“魏小爷,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这几日你不在,哥儿几个可想死你了。”

“关照你小子,这么些时日都没见你来府里看过我一回,我在家坐得屁股都要磨平实了。”魏千山哼了一声。

“嘿嘿,这不是我父亲看得紧,得不了空出来嘛。”关照咧嘴笑道。

“我看不是你爹看得紧,是物奇馆新入的那批蝈蝈太俏了吧。”

“魏小爷这说的什么话,蝈蝈哪能比得上你一根毫毛,便是那名列斗蝈榜第一的移山大王放我面前,我都不会看一眼。”关照一边拍着胸脯说好话,一边不忘切入正题,“瞧魏小爷你如今这劲儿头,可是有主意了?”

“那肯定,移山大王怎么配跟本小爷相提并论……嗯?主意?什么主意?”魏千山对关照的马屁很是受用。

“这傅惜给你使了这么大一个绊子,难道没有想整他一整?”关照惊道,“小爷你从前可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的,先前那兵部主事胡斌在集市上跟你呛声抢雀鸟,人直接下了诏狱,如今傅惜让你平白在家闷了这许多天,你难道一点都不怨?”

“怨?我有什么好怨的。”魏千山非但没有露出关照意料中的恼怒表情,反而在提起傅惜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莫名的笑容,“老师他……实在是个顶顶有趣也顶顶睿智的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懂。”

关照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种类似于崇敬与憧憬混杂的表情,竟然会出现在魏千山这张从来只写了欠揍二字的脸上,这叫他这种平日里一道斗鸡走狗的纨绔看了实在是……

怪恶心的。

“小,小爷,你中邪了?”

“中邪?中什么邪,小爷好得很,身强体健,昨夜还多吃了一碗。”魏千山莫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没,没有,这不是,上学的日子太苦了……”关照舔着脸赔笑。

“不论你小子想做什么,趁早打消了那些鬼主意,如今老师是小爷我除了谓哥哥之外最敬重的人,你们若让我抓到了什么对老师不好的地方,我掀了你们的蝈蝈馆。”魏千山趾高气扬地甩下一句话,摆了摆手抛下他们昂着头潇洒地出门了。

“啊?……啊?!”关照张大嘴巴连“啊”了两声,都没能缓过来,“魏小爷今日不去东市挑画眉笼吗?”

“不去了,小爷要读书!”

关照此时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分裂。

魏千山这不是中邪了,是中风了吧?读书?读书?!

傅惜将堂下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本想唬他们一唬,但方才见到魏千山的维护之后,心下觉得有趣,索性没再开口,由着他们去了。

他少年时代甚少与同龄人相处,如今看着他们打闹,倒也是怪有意思的。

待傅惜回偏殿收拾好东西后,已近傍晚了。

傅忱如往常一般靠在偏殿门口,漂亮的丹凤眼轻轻阖上,淡赤金色的光晕落满他全身,倒让人无端想起雪后初霁的温柔冰山,虽寒凉浸身,却带着一丝轻盈的暖意。

傅惜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叹气。

这小子若永远都是这副没长嘴的模样该多好。

“全身上下就你这颗脑袋值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磨蹭的。”似乎察觉到动静,傅忱倏忽睁开眼,略带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常用的那只素羊毫不知道放哪了,所以多花了点时间。”傅惜的声音不由自主弱了些。

“文具柜第二层隔间,铜夹刻刀的下层。”

“啊?你怎么知道?”

“早上等你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傅忱双手抱着胸,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不是我说,你好歹是个状元,自己的文具柜子能不能弄齐整一点,比史学究的胡子还乱。”

“知道了,知道了……”傅惜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他就不明白了,傅忱这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老是能给他训得跟孙子似的。

二人出宫门的路上,居然又碰上了正在做拜别的魏青珏。

“安姐姐,你只管放宽心,我会跟母亲说好的。”魏青珏笑意盈盈,长长的马尾一摇一晃,红色的发带随之摇曳,与身旁茂盛的夏日花枝重叠交映,倒是人比花娇。

“嗯?是傅大人吗?真巧,又碰见您了!”

傅惜本想悄无声息地路过,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

“魏姑娘。”他正想拉傅忱也打招呼,却没想到这臭小子见情况不对,直接玩消失躲了起来,溜得比偷油的耗子还快,心下叹了一口气,只得躬身行礼。

“安姐姐,这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个我……千山的老师,今年的新科状元傅惜傅大人。”虽然有刻意想压低声音,但魏青珏实在压抑不住,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其中的喜悦。

“鄙人不才,让诸位见笑了。”傅惜抬头,正对上魏青珏的笑容。

明亮的声音衬着她微红兴奋的小脸,属实是有些娇艳难挡。

“你?……”非常突兀的一个音节猝然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傅惜这才看清魏青珏身旁的人,愣了一愣,赶紧低下头。

那环佩钗黛,那裙袂形制,只有宫里妃嫔才能用,实在不是他这样的臣子应该随便直视的。

“安姐姐,怎么了?”魏青珏从未见到一向温柔娴静的安若兰如此失态的模样,语气十分讶异。

“没什么……”安若兰脸上的失神只持续了片刻,便恢复了正常,“近日常听陛下夸新科状元聪敏睿哲,惊才绝艳,青珏你对傅大人也赞誉有加,本宫亦十分好奇,只是没机会亲自领略,今日一见,竟未曾想傅大人年纪如此轻……实在是有些惊讶。”

“娘娘谬赞了。”傅惜客套一句,仍未抬头。

“对了,傅大人,这位是柔妃娘娘,右都御史安大人的女儿。”魏青珏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还没给傅惜做介绍,赶忙补充,“您不用拘谨,安姐姐是很好的人。”

“傅大人,您是陛下爱臣,不必过于拘礼。”安若兰也轻声柔气道。

“多谢娘娘。”傅惜听言直起身站定,但仍然低眉顺眼,只瞧着自己的鞋尖。

“瞧傅大人仍是束发……想来如今还未行冠礼?”安若兰又问。

“傅大人今年年末才……”魏青珏脱口而出,似乎又觉得不太妥当,赶紧闭上了嘴。

“臣今年小除夕方行冠礼。”傅惜仿佛没听见魏青珏的话,只恭恭敬敬地回答安若兰的问题。

“小除夕吗……”安若兰的声音温温吞吞,不似妃嫔,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姐一般,“不知届时何人为傅大人行冠礼?”

“家叔会为臣主持。”

“傅明德大人吗?也好。”安若兰说话时,垂下的步摇流苏在耳畔轻轻颤动,衬着白皙如玉的脸颊,让人连心肝儿也随之发颤,“傅明德大人是朝中难得公正刚直之人。”

魏青珏有些没有来的紧张,不知为何,一向恬淡不喜多言的安姐姐,居然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傅惜如此感兴趣,但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内心独自犯嘀咕。

不过对面这一切的美人美景,傅惜都是全然不知晓的,他的眼里只有从自己黑色鞋底下爬出来的,一只黑头黑脑的小蚂蚁,那小虫子顺着他的鞋履边缘慢慢吞吞地爬到了鞋尖,又颤颤巍巍地掉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半天都没翻过来。

小阿忱擦过的鞋子就是干净啊。

傅惜默默地想着,心里刚想赞他两句,转眼又想到他冷酷无情地抛下自己应付眼下这情形,又忍不住怨气横生。

臭小子,死没良心的臭小子。

“说起来……”安若兰继续说着,“本宫曾有一位故人,她也如傅大人一般天资聪颖,如今见了傅大人,倒叫我怀念起那位故人了。”

“哦?是么?好像从未听安姐姐提起过?”魏青珏惊讶道。

“那时候青珏你还未回京。”安若兰温柔一笑。

“原来是我回京之前的事情……这京城里的小姐多是惺惺作态之流,瞧着我父亲与母亲的面子,人前只与我说好话,人后却说我野蛮无礼,只有安姐姐你不一样,从不觉得我失礼,也不曾嫌弃过我。”魏青珏拉着安若兰的手撒娇,“既然是安姐姐你的朋友,为何从未见过?她是离京了吗?”

“或许是,或许也不是。”安若兰摸了摸魏青珏的头。

“或许?……”魏青珏迷茫道,“安姐姐,我不明白。”

“世事又怎么会是都能明白的,万事皆有因果。”安若兰轻声细语,“本宫当初也没想到,会在及笄之年入宫……这红墙内的枫叶年年开,若是烧尽了化成灰,倒也落得干净利落,烧不尽的,便只能在枝头乞赖苟活。”

“安姐姐,你,你别难过,我会经常来陪你的……”魏青珏虽然不太懂安若兰的意思,但听她言语中的哀思,心下不由得有些悲恸。

“柔妃娘娘,恕臣斗胆。”一旁从未主动说话的傅惜忽然出声,“枫叶虽年年开败,但枫木却枝叶扶疏,臣想,娘娘刚入宫时,这枫木大约还未过腰际,如今应该已是繁茂参天了吧。”

“……傅大人这话听着倒有些意思。”安若兰怔忪了一瞬,“只是,独木难成林,终归是寂寞了。”

虽然嘴上说着寂寞,但安若兰脸上的神情,倒是缓和了些。

“三五年是独木,三五十年后便是枫林。”傅惜一边说着,忽然话风一转,声音里带着些模糊的笑意,“当然,这也只不过是与寻常人说的寻常缘法。”

“若娘娘仍觉得不够圆满……”

傅惜并没直接说下去。

“傅大人还有巧思?”安若兰歪着头看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依旧恬淡,又似乎暗含涟漪。

傅惜的身影虽单薄,但却挺直,此时他背后的漫天霞光正是红得最灿烂的那一刻,那无边无际的火热赤色将天与地都尽数吞没,却无法撼动那茕茕身影分毫。

“若愿意,便是在此刻点燃无休业火,亲手将这噬人晚霞燃尽,也是快意。”

寰宇万象在傅惜面前都失色,他比那晚霞还要燃烧得热烈动人。

虽然逆着光让傅惜的身形看上去有些模糊,甚至有些虚幻的不真实感,但魏青珏的目光依旧被他牢牢吸引,恍惚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世间最美的景色。

安若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静水般的眸中映照出那万千霞光流转,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她的眼底光还是天边霞,步摇上的朱红流苏随之轻颤,如振翅的蝶翼,又仿佛潋滟的人心。

她的嘴角慢慢爬上一抹不明意味的弧度,明明是淡色的唇,却有极致的美。

“多谢傅大人解惑。”

“为娘娘分忧,是臣的荣幸。”

黑色的小蚂蚁在尝试几次后终于放弃了继续攀爬,掉头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草丛深处,瞧不见了。

“天色将晚,臣那不省心的堂弟还在等待微臣一道归家,娘娘,恕臣先行一步了。”

“娘娘,青珏小姐已经离开许久了。”黄衣的小宫女不解道,“咱们还不回宫吗。”

安若兰一直望着宫门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温柔地摸了摸小宫女的头。

“小言饿了么?”

“娘娘,小言不饿。”小宫女弯弯的眼睛如同月牙一般,温顺地回应着安若兰,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动作,“只是,太阳都落下了,小言怕娘娘吹了夜风。”

若仔细看的话,这小宫女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竟与傅惜有七分相似。

“好。”安若兰看着小宫女,轻声笑道,“回宫奖励小言最喜欢的桂花糕。”

“哇!桂花糕!是桂花糕耶!谢谢娘娘!”小宫女的双丫髻一摇一晃,蹦蹦跳跳的,像是年幼的小兔子一般可爱。

安若兰低头瞧着小宫女的时候笑意盈盈,待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倏忽淡了下来。

是自己糊涂了。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像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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