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应酬这件事情,傅惜一向是能躲就躲的。
不过自从昨日接了何谓的请柬之后,傅惜意外的有些左右为难。
“干什么?”傅忱将手里的木质机关往桌上一放,“我来这里找你,是让你帮我看看这机关有没有什么能改良的地方,不是看你在这里哭丧的。”
“大人,小傅大人,科考它不考机械,更不考木工。”
傅惜上半身瘫在桌面上,难得蔫了吧唧,连头发都是未好好打理的模样,囫囵地松散在脸颊两侧。
“从上午开始你就这副死了半截的样子,知道的是臭老头还在外公务,不知道的还以为臭老头明天就要埋了。”傅忱抱胸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
“……小傅大人,叔叔他好歹也正值壮年,你一定要这样咒他吗。”
傅惜脑袋前面摊着一份雪白的请柬,其上用淡色银线勾勒出深深浅浅的古朴花纹,风雅又精致,细腻纸面上的字迹工工整整,行云流水,看着倒像是应该放在物奇阁高价拍卖的藏品。
何谓不亏是翰林世家出身,这一手字实在是笔酣墨饱,酣畅淋漓。
“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这种场合。”
“那就别去。”
“可,何大人好歹也是我最熟识的同僚……”
“那就去。”
“可,去拜会的人那么多,我实在是一想就脑仁疼……”
“那你到底去不去。”傅忱不耐烦地怒瞪他,琉璃色的眸中眼看着就要冒出火光。
不过这怒气从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发出,倒是别有一番不可言说的风情。
阿弥陀佛……
“……我这不是不知道嘛。”傅惜被他瞪得有些心虚,索性闭上眼不看。
“好歹也是个状元,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决定不了。”傅忱语气里尽是鄙夷。
“……村里人,没见识,怕丢了傅家的脸。”
“你!……”傅忱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快要炸开,“行,不知道是吧……我问你,你平常接到宴客帖子去吗。”
“不去。”傅惜斩钉截铁。
“那你犹豫过吗。”
“从未。”
“休沐的时候你早起吗?”傅忱忽然换了个问题。
“绝无可能!”傅惜这次回答得更快了。
“卖枣泥酥的铺子上次只开辰时一个时辰,你早起了吗?”
“呃……”傅惜摸了摸鼻子,“虽然早起是有点难,但那街口那家枣泥糕实在是很难让人拒绝啊,酥香软糯,入口即化……”
“那你还去吗?”傅忱拿着何府的帖子在他脑袋前晃了晃。
傅惜沉默了一会儿。
“嗯?”
“去……去吧。”
“行。”
解决完半死不活的傅惜,傅忱不带丝毫犹豫地拿上他的木头机关欲回屋,刚转了个身,袖口就被牢牢拽住。
“干嘛?”傅忱飞快地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怒目圆睁,“别用你刚吃过枣泥糕的手摸我衣服。”
“哦,哦……”傅惜松开手,眨了眨眼,显得十分纯良,“小傅大人……你说,何大人生辰,我送些什么礼物比较好呢。”
“翡翠珊瑚,玉石玩物,什么都行。”傅忱皱眉。
“……都是稀罕玩意儿,乡巴佬看不懂。”
傅忱手里的木头机关差点就往傅惜脸上飞过去了。
“……行,我带你选。”语气里已经有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傅惜疯狂点头。
“那个……”
“还,有,事?”
傅惜腼腆一笑。
“小傅大人,我没钱。”
傅惜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坐到镜子前面的了。
他只记得傅忱怒气冲天的小脸,还有自己一路点头哈腰的情形。
丢脸,真的丢脸。
“这么大个人了,梳头都不会?”
“我哪有小傅大人这手艺,若小傅大人的手算手的话,我这只能算鸡爪。”傅惜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发梳簪子。
傅忱的手灵活穿梭在他的长发间,一纵一横,深入浅出,偶尔用力,带来些酥酥麻麻的触感,倒不似他语气里的盛气凌人,反而有些温柔小心的意味。
“哼。”傅忱轻声哼了一句,虽然嘴上不说,但明显对他这句奉承是受用的。
“就算你不说好话,我也不会收你钱。”
“虽然我买不起礼物,但也不至于为了钱说违心话。”傅惜抬眼,直视着镜子里自己背后的人,“小阿忱就是我见过手上功夫最好的人,机关木雕这些精通不必说,连大理寺的文仵作也夸你手巧心细,他年轻的时候手都没你这么稳。”
“……”傅忱甚少被如此直接地称赞,不由得有些面皮泛红,下意识想回嘴两句,正好在镜子里与傅惜的目光对上,喉咙像是忽然失声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傅忱并不太习惯与傅惜直视,或者说很少有人能与傅惜长时间直视,他的眼睛太黑又太幽深,视之似浸深潭,又如坠深渊。
“嗯?”傅惜见他没有说话,只看着镜子里的人笑,“怎么脸倒是红了,被夸也能害羞?”
傅忱被他的笑声惊醒,这才回过神来,微微偏过头去,敛去了表情。
“我们家小阿忱啊,脸皮还是太薄……嘶……疼疼疼疼疼……”傅惜龇牙咧嘴地喊,“小傅大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哎哟……”
“学会了吗。”傅忱垂眼看着手里的万千青丝,语气平静,但嘴角却噙着一抹大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下次别再让我发现你头发这么乱糟糟的,丢傅府的脸。”
“学,学会了……”
“真学会了?”傅忱双手穿插在他的发间,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着他的发梢。
“真的,比真金还真!”
傅惜欲哭无泪。
他完全不怀疑,以傅忱在大理寺学的那些手艺,当场把自己的头皮薅起来做人皮垫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二人坐着马车出门,一路上傅惜东张西望,对外面的街道十分好奇。
“原来京城的街道是这样的……”傅惜看着车窗外的人群熙熙攘攘,语焉不详。
“你来京城半年多,没有来过街上吗?”傅忱皱眉。
“我现在只是个挂名少师,半年俸禄也就那么点,都不够傅府砌个墙头的。”傅惜单手撑着头,随口说道,“京城的家伙什儿多贵啊,买完绸衣行头,便也剩不下多少了,来街上做什么。”
傅忱沉默了一会儿,从椅垫上的黄花梨木箱内拿出了一只碧绿的翡翠簪递给他。
“嗯?”傅惜眨了眨眼。
“给你。”
“这个翡翠簪子你不是一直很宝贝么。”傅惜摇头,“我可不能夺人所爱。”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傅忱将簪子往他手里一塞,头偏向一边不再看他。
这簪子翠**滴,浑体通透,是块儿难得的好料子,簪身雕成了青竹的形状,竹节分明,清亮沁润,与翡翠原有的翠绿相得益彰,唯一遗憾的是,秀气过多,挺拔不足,倒像是姑娘用的。
待傅忱再回头看的时候,翡翠簪子已经好好儿地在傅惜头上插着了。
“如何?”傅惜不知道这簪子在自己头上是什么模样,便歪着头问他。
“……倒也不算掉价。”傅忱轻扫了一眼,只简单评价了一句,便将目光投向窗外。
“到了。”
万金阁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金石玉器店,除了宫里的那些,其余什么贵重物件都能买到,若说物奇馆是年轻公子小姐最爱的稀奇时兴物件铺子,那万金阁就是老爷夫人们最爱的销金库。
“伯伯他们真的一点儿家底都没给你留吗。”傅忱刚纵身跳下马车,就惹得周围一阵注目礼,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白衣俊秀郎,少年步如风,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忍不住驻足探看。
“也不算什么都没留。”傅惜掀帘,慢吞吞地扶着车檐下车,“不过在财物上,确实拮据了些。”
“伯伯怎么对……孩子如此不上心。”
“爹给我留了最好的。”傅惜只模糊地回答了一句,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二人都下车之后,身边的喧嚣声明显更大了。
“这一对公子哥儿可真是俊俏,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爷……”
“我知道我知道,那马车前年我去赴宴的时候见过,是城东傅家的。”
“城东傅家?是刑部尚书那位吗?”
“正是。”
“傅家?那位年长些的公子,岂不就是新科状元傅惜?”
“他就是傅惜大人?哇,好年轻又好俊俏哦!我还以为能赢玉公子一头的举子,怎么都得胡子花白老眼昏花了呢哈哈哈!”
“怎么就赢过玉公子了?这样貌么,也就尔尔,弱不禁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哪能跟宽肩窄腰的玉公子相提并论,他这身量,做玉公子的小厮都够呛!”
“要论样貌,还是状元身边那位小公子更胜一筹……哎哟,细看可真是越看越好看,感觉比姑娘家还要好看三分,我都要自惭形秽了。”
“你不认识?那是傅明德大人的独子,傅惜大人的堂弟傅忱,在宫里给太子伴读,小傅公子年纪小那会儿就漂亮得像个白狐团子似的,谁瞧了不想认做自家干儿子,如今更是俊俏了,就是性格实在古怪了些,也不爱理人,嗐。”
“可惜了,可惜了……”
“……”
这一切对话都听进了傅惜的耳朵里,他听着有趣,一边跟着傅忱进万金阁,一边起了八卦的心思,小声询问他:“诶,小傅大人,京城里的姑娘们环肥燕瘦,多少可爱,你就没有中意的么?”
“耳朵倒是挺灵的。”傅忱撇了他一眼。
“过奖过奖。”
傅忱没理他,大步不停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
“诶,真没有啊?”傅惜小跑跟上,“我瞧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公子,多多少少都有个什么喜欢的,或者有好感的。”
“听说物奇馆新招了个乖巧的小丫鬟,小魏跟小关隔三差五就去偷瞧人家呢。”
“你拿我跟那些憨子相提并论?”傅忱冷冷地瞟了他一样。
“……”傅惜默默地闭嘴。
不知道学文殿那些王孙贵胄们,若是知道此时自己变成了傅忱嘴里的“憨子”会是什么想法。
傅惜一边想着,一边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很狂妄了,常有这种想法最多也就心里想想,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比自己有过之而不及。
傅忱似乎对万金阁很是熟悉,径直穿过一楼的人群,与一旁的小厮说了什么,便有丫鬟领着他们上楼。
二楼的空间比之一楼只宽不窄,高高低低的沉香木柜子里陈设的全是金玉器具,绸缎字画,琳琅满目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
“哟,什么风把小傅公子吹来了,今日不是交货日吧,我莫不是记错了?”万金阁的胡掌柜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脸上连半根胡子都没有,看上去像个穿金戴银的老面馒头,十分喜庆。
“来买东西。”傅忱抬了抬下巴示意,“拿些最好的古玩玉器来,让他挑选。”
“得嘞。”胡掌柜笑眯眯地从柜子里挑挑拣拣,放了四五件在傅惜面前。
“这件是先贤白大师的骏马图,白大师流传真迹不多,这一幅更是白大师巅峰时期的代表作,每一墨都值千金,是文人墨客争相追捧的珍玩……”
“这件是淮州产的灵机琴,琴身由整棵千年桐木所制,雪池天蚕成弦,其上祥云纹由归乡的宫廷大师所绘制,意为祥云直上、瑞气滔滔……”
“……”
傅惜看得眼花缭乱,怎么都下不了手。
贵啊。
一个比一个贵。
傅忱似乎看出来了他的犹豫,轻哂一声。
“我买,不用担心钱。”
“倒也不是钱的问题……”傅惜四处张望,眼光忽然停留在身旁左前方柜子的一个锦缎盒子上。
那是一块儿玉佩,淡淡的青色玉琴身上宝光流转,琴上被一虬苍松紧紧环绕,松枝沁凉如白雪,与青色的琴身交缠相叠。
傅惜的目光落在上面许久,久久没有挪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胡掌柜,这块儿玉……”傅惜走到那块儿玉佩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咦?傅公子喜欢这个?”胡掌柜嘿嘿一笑,“这不是……”
傅忱瞥了胡掌柜一眼,胡掌柜立马着意换了话题。
“这块儿独山玉也是极好的,玉料由万尘深山中挖出,其发掘地还有一袭碧水寒潭,这独山玉累月经年吸取深山的寒气,碧潭的温润,达到了非常难得的阴阳调和,很是珍贵。”
“我是看不懂这些,就觉得这形制好看,只一眼就难忘,雕工实在有心。”傅惜轻笑,“那就这个……”
傅惜话还没说完,一阵嘈杂打断了这里的对话。
“你们就拿这种东西糊弄本公……小姐?你们家掌柜呢?出来!”
“哎,这位姑娘,您若想见掌柜,是需要提前预约,里面有客人,您不能进去……”
“还有本……小姐不能去的地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黄金地界。”
“小姐,还请不要为难小的,您真的不可以进去……”
傅惜觉得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想是在哪里听过的。
“我还当你们这个万金阁是个破烂堆,这才像是个藏宝阁的样子嘛。”那声音的主人扫视了一圈四周,显然对二楼的环境十分满意,“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宝物统统都给本小姐拿上来!”
傅惜向来不喜欢这种不和谐的场合,刚抱起锦缎盒子准备悄无声息地遁地开溜,就被厉声喝住。
衣着华贵的粉衣少女叉腰睨着眼睛看他,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边,身后还有五六个护卫一般的黑甲人,个个儿看着都不像善茬。
她盯着傅惜怀中的玉琴,眼神直得不能再直了。
“你手里那个不错,我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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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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