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听穹塔

院落深沉,池塘寂静,被一句暴喝和加之而来破门之声猝然打断。

“沈仑——”

来人一脚踹开门,撩胳膊挽袖子,气急败坏往沈仑的房间中闯了个来回,眼神环顾四周大骂:“给我滚出来!”

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待热汗转凉,隔壁传来“吱呀”轻响。转头正撞见沈仑施施然推门而出,那副早有预料的神情,看得范宏牙根发痒。

范宏朝屋外扫视了一圈回身一把扣住房门,朝着屋里的人低声骂道:

“你和那个老头说——圣旨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给我了!你有什么毛病啊!”

说到圣旨二字,他还隐约压了压气息,可头发根几乎根根树立。

沈仑眨了眨眼,略带无辜:“我不应该给你吗?你派他来管我要东西,我也不清楚他是谁,生怕又是个草包,我给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合适吧。”

夜色蔓延入室,灯烛起伏愈发明亮,因灼莲阁自从他们进来便诸事不断,几人几乎昼夜颠倒不休,脸上疲态尽显。

范宏深呼吸一口,语气从未有过的低沉认真:“好,那你现在把圣旨给我。”

沈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伸在眼前的手,十分诚恳真挚:“明日便给你。”

“明日?”范宏料定了一般,轻轻把手攥成了拳,背到了身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恐怕你明日也不肯给我。”

沈仑闻言眼眸中亮光闪过,十分有兴味道:

“大人怎么会如此认为?”

空气骤然凝滞。范宏周身的怒火渐渐冷了下来,仿佛厌倦了这场无聊的博弈。当他看清沈仑眼中那抹早已洞悉一切的神色时,恍然意识到,恐怕自己早就被他看穿了。

正好,他也演不下去了。

“沈仑。”他缓缓抬手,手臂的影子如同一只鬼魅一样爬上窗纸,“我不再与你周旋了,这次算我胜之不武——”

话音未落,几名黑衣侍卫霍然破门而入,沈仑扫视一圈,俱是当初一起入阁的装作奴仆的手下。

范宏的手指抚上颈侧阴影处的一道细纹。随着“嘶啦”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竟从脖颈处撕开一条裂缝。青筋暴起的手指继续用力,整张人皮如蜕皮般被扯下。

他手上空荡荡的挂着一张像是被人扣去双眼,如同骷髅一样的面皮——

看到那人脱去面具的脸,沈仑饶是有了猜测,心脏也难免在胸膛剧烈蹦跶两下。

那人拎着面皮道:“佥事,我受人所托,一定要带你回京。”

沈仑晦明莫测地望向男人,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你现在绑我回去,难道不是空手而归?况且,你应该知道,我这次已经向皇上奏明不再回京了——”沈仑眼中波澜微起,却黯然的看不见光亮。

他最后喉咙轻轻一顿,扬起了一句不大不小的尾音:

“一落枝,你是受谁所托?”

一落枝转了转眼珠,似乎被面具憋得许久了,长舒了一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确实是奉命将你带回去,至于是奉谁的命一是陛下,二嘛,您回去便知道了。”

他忽然逼近一步,声音陡然转冷:“陛下和我说你去了姑苏,又要急急召你回来时,我就猜会和圣旨有关,可是你闹出的事不小,我招架不住了,今日非带你走不可!”

一落枝脸上扬起冷笑:“一道早就烧没的圣旨你都能弄得天翻地覆,我也真是佩服你——”

说罢,一落枝面色霍然狠厉起来,正欲高声喝道动手,却被沈仑突如其来的逼近惊得后退半步。他从未见过沈仑眼中燃起了那种迫切的,不加以掩饰的光:

“你从头说清楚,你怎么混到他们里边的?”

“你从哪里开始跟随他们的?!”

沈仑厉声询问,一落枝也并非顽劣之徒,见沈仑如此着急失态,心下一凛,凝眉道:“当时我得到陛下的消息,说你要去往姑苏,我便快马加鞭地来了这里,却没有见到你们,之后便在一家酒楼发现这队人马。”

“这队人伪装是商贾,可一没货物二不与人打交道,就是硬生生驻扎此处,那个为首的杨长使着实扎眼,后来我便派人监听,得知他们要在这里拿到一张宫里来的密函,便猜到和你们有关。”

“还听说还有一路小队要从黔州与他们会合,而且也不太认识似的,我便派人在黔州将他们快速截杀,换上自己的人而来,没想到真的遇见了你们。”

沈仑深呼一口气:“那你打听出来杨长使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了么?”

一落枝也渐觉事态蹊跷,抱臂沉思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怀安王府——”

这几字甫一出,沈仑登时冲上去抓住一落枝衣襟,额角都绷了起来,一落枝吓得登时呆住了:“干、干什么?!是他们当时说的,你,你——”

“不可能!”沈仑目眦欲裂,指尖攥得发白。

一落枝也有些吓到了,他瞳孔抖了抖,却没有想到其中的关联,只吞了口口水,道:“其实我这次前来,也是因为——”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飞快截住了他的话头:“不对,怀安王远在西北,怎么可能另一队会从黔州而来,若说黔州——”

沈仑思绪电转,心中隐隐不安:黔州通往南诏,而南诏此处巫蛊盛行,南诏王也许久不曾露面入京。

倏而,他猛地想起赵曼儿死前那几句话:

“我幼年流落南诏,险些丧命,被一个钻研鬼道之人救起,他教我法术……”

“小心........”

他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几句话。

沈仑胸口起伏了下,脑中一片嗡鸣:“你在他们之中,可曾见过什么异常之人?比如说会一些苗疆邪术的?”

一落枝闻言,眼神也深了深,轻吹了一只口哨,几名侍卫翻身退出了门窗,隐没在月色中。

“确实有几个古怪的。”他嗓音低了几分,“但若真会邪术,也不会轻易显露。倒是有一人曾对我起疑,不过也没关系了——”

“什么意思?”沈仑蹙眉。

一落枝半叹半嘲,轻巧地抖了抖肩:

“他已经死了啊。”

沈仑反应极快,几乎条件反射般问道:“那个叫黄伟的?”

“正是。”

猝然间无数线索排山般向沈仑压过来,他忽然想到今日清晨姑苏府传来的消息,感到胸口被人钝击了几下,瞳孔都不自觉地震动了起来。

一落枝见沈仑面色剧变,不自觉放下抱臂的双手,迟疑道:“怎……怎么了吗?”

“他不仅是死了,”沈仑声音带了一丝喑哑,“——他还失踪了。”

就当大家为了杨长使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全部都忘记了那个衙门中一夜消失的尸体。

“他怎么对你起疑了?”沈仑霍然发问。

一落枝眉头皱起,捏住下巴思考了一会:“断断续续的,总感觉他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从怀安府来的人,后来也没什么了,不过就是和杨长使一直争吵不休,甚至几次三番挑衅。”

他冷笑一声,“那杨长使早对我抱怨过想杀他,而黄伟又对我百般戒备——我自然乐得与那草包虚与委蛇。”

“杨长使杀了他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落枝说完,却发现沈仑眉头越拧越紧。

“恐怕他是故意寻死的。”

“黄伟吗?不可能——”一落枝一愣,下意识否定。

“那你说他引诱自己被害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敢继续说下去,如果他假死,那最大可能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换句话来说,他已经对一个人起疑到,自己不得不临阵脱逃,而那个被怀疑之人,一下从暗转到明了。

一落枝身后冷汗刷然而落,若是自己一切都暴露在他人眼光下,自己将会处于何地:“难道就因为怀疑我是假的,就设计杨长使这个蠢货杀了他?自己偷偷逃跑?再说了,杨长使——”

他脚步不自觉地挪动,思绪越转越快,却乱如麻絮。突然,一个念头如惊雷劈落,震得他肝胆俱颤。他倏然抬头,正对上沈仑冰凉刺骨的目光,脑门的汗奔涌而下。

“他死了……那个草包,死状和皇上当时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

沈仑脸色青白的对上一落枝微微猩红的瞳孔,嘴唇抿成了一条白线。

金蝉脱壳。

杨长使被关进灼莲阁秘牢,那人无法亲自动手,便用了这一招。正如数月前皇帝之死,抽魂夺魄,无声无息。

“你的意思是,他他他就是当时对皇帝下手的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可他已经失踪了!”

一落枝重叹一口气,气急败坏地在房中转圈,仿佛眼前有飞蚊一般的不停闪动。

“他不会离开,他以为我手里还有圣旨。”沈仑感觉喉头几乎有股隐约的腥味,“他是被你怀疑了,又摸不清你的底细,于是他要改头换面地走。”

一落枝闻言,脑中有几道隐雷穿过浓雾劈下,口唇干涸:

“可你当时与杨长使一起被关起来,就是让他动手?他为何不直接对你下手?!”

话音未落,一落枝仿佛被自己泼了一盆凉水,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对,圣旨还在你这里。”

沈仑脑中有一个人影缓缓浮现,适才才合上的眼皮霍然睁开,“你和那个叫单时蓬的什么关系?”

一落枝有些眼花缭乱,被这么骤然一问,愣道:“什么,什么关系?就是怀安王府谁家的老爷子吧,之前就是为了看病先到姑苏附近休养,和范宏一直书信联系,我后来就临字给他回了几封。”

沈仑眼眸微动:“那你之前一直没见过他?”

“对啊。”

沈仑默然不语,如一团冰凉湿透的湿布堵在胸口,俄顷他仿佛笃定了什么一般,越过一落枝从墙上直接提起一把长剑:“走。”

“去哪?”

沈仑已然一手推开门,只停留了一瞬:

“带上你的暗卫,去找单时蓬。”

·

暗室中。

周谒静立在一张矮榻旁,榻上躺着个早已气绝的男子。那人怒目圆睁,面色青紫。

周谒身后,一位少女端着一盏彩绘琉璃盏缓步而来,从头到脚地仔细将床上的男人照了一遍:“真的和皇帝遇险前一模一样么?这种手段连我都没听过,简直就是邪术。”

伽蓝说着,深深地望向了周谒:“不过,看来沈仑猜得没错,谋害皇帝之人就在这些人中,他要瓮中捉鳖,不在话下。”

话音未落,一名侍女的脚步急切奔来,脸上都敷着一层薄汗,失声道:“阁主,听穹塔烧起来了!”

“什么!”伽蓝脸上骇然失色,听穹塔是灼莲阁最高的一座阁楼,高三十九丈,若真的烧了起来,整座姑苏城都能映在火光中!

周谒听闻也不禁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死不瞑目的杨长使,紧接着他袍袖翻飞,随伽蓝疾掠而出。

果然,周谒刚一出去便见到不远处有一条火龙窜天而起,几乎烧触穹顶,周围几里竟如烈日白昼般刺眼焦热!

一座高塔在火光中忽明忽现,只能辨别一点模样,听穹塔乃是为青石榆木混搭的高塔,如此一烧,难保不变形破裂,何时陨毁烧塌也是只骤然一瞬而已。

二人迅速赶到了塔下,塔下灼莲阁的人拼尽全力地救火,还有的用推车推了十数铜缸水翁来取水泼洒,但都无甚用处。

——火烧得太大,撒上的水根本到不了焰芯,光是外焰就能把这些水蒸腾殆尽。

听穹塔周围,三排弓箭手正已经高举弓弩,全部拉成了一触即发的满弓状态,死死地围住了听穹阁,箭镞寒芒齐指塔顶——

弓弩之后,竟是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正抱臂死盯着前方。他面色凝滞严肃,被火光灼的满面绯红,一言不发地对着正对听穹塔门洞。

周谒眼神微眯:“果然是你——”

一落枝。

当杨长使和沈仑被带走后,他喊出自己名字之时,周谒便对这个人起了疑心。

见到周谒朝自己而来,一落枝纹丝不动,只冷冷扫来一眼,目光又钉回塔门。尽管他仍面无表情,但浑身绷紧的肌肉证明他处于一种所未有的紧张的状态,看见周谒狐疑的目光,他毫不隐瞒道:

“沈仑就在塔中,你要冲进去,我不拦着。”

话音未落,周谒遽然色变,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这座笼罩在冲天火光中几乎摇摇欲坠的高楼,瞳孔周围如针芒一般刺了出来,怒道:

“你说什么!”

一落枝一言不发,似乎精神也悬于一线。

周谒三两步上前就要冲进门洞,一落枝只是凉凉地看了几眼,并不多做反应。

眼前火龙滔天,狂风般的火团和暗小的门洞几乎将塔整个都封住,周谒弯住手肘挡在面前,试着往里冲了几步,仍是进无可进,还没感受到火烧,强大的气流就将他狠狠推出。

伽蓝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连忙命众人往门洞这边泼水,周谒暂时退到塔外,而一落枝仍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监视高塔。

“单时蓬便是黄伟,”众人奔走救火间,一落枝冷冽的声音穿透火场喧嚣,“他是为了躲避我,故意挑怒杨长使假意被杀,我与沈仑冲进他的房中发现了许多信件,我还没来得及看,沈仑见到信封后脸色大变,直接把手边茶盏碰掉了,然后——我们就被他发现了。”

一落枝淡淡地说着,如同说一件和他几乎无关的消息,每一个字都在这灼热的空气中凝结成冰沫。

“谁也没想到那个老东西转身就跑到这个地方,还把塔给烧了。”

周谒深吸一口凉气,似乎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望向那个正在被凉水疯狂浇下,漆黑窄小的塔口处,浑身的肌肉线条都紧绷了起来。

“沈仑是怎么进去的!”

“我自然是想就地杀了单时蓬,但沈仑好像是要抓活的,就直接冲进去了。”

似乎是转了性,又可能是猜到沈仑就要葬身于此,一落枝几乎是知不无言。

说罢,他微眯双眼,扫了一眼身后的弓箭手:

“我就暂时给他这个面子,可若是出现了什么,到时候,我的箭可不认人——”

话音未落,一道模糊的影子一瞬出现在了听穹塔的最高层,一落枝的双目骤然眯起,直直射向那个疑似出现又消失的地方,仿佛正在辨认身份。

就在此时,那道被冲刷数遍的门洞终于降下了温度,就在伽蓝惊呼之际,一个迅猛的身影飞快冲入其中,只留下门口石砖冒着灼热气息的呕哑之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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