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烧塌

浓雾四面八方冲天而上,每到一层塔便严密的将各个出口封死,烧得永无止熄,将整座塔化作一口沸腾的熔炉。

单时蓬目眦猩红,颤颤巍巍地顺着热风爬上了塔顶,全身都扑满了塔中的灰烬,一些已然将他衣裳灼起了星点的火花,将他的外衫烧得同纸片一般破碎,飘荡在他身上。

当他终于撞开塔顶的门,剧烈的咳嗽立即撕扯着肺腑,仿佛要把肺中的尘埃尽数吐出——

“呃啊——”

他吐得浑身发抖,苍老的面孔被这几十层楼的烈火灼烧得变形扭曲,单时蓬半跪在塔顶栏杆处,目光仍沁着血盯着下方翻涌的火雾。

他记得在沈仑快将自己逼到死角之时,他憋足了一口气躲进雾中,找准时机,冲着那个削瘦的身影尽全力地拍了一掌,迸发起一片木头寸寸开绽之声,沈仑倒退几步直接从十几丈高的塔层中摔落下去——

单时蓬站在高台回首屏息看了一阵,额头冷汗热汗交替而落,终于在笃定不会再有人出现之时笑了出来,下颌都在疯狂的抖动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人癫狂地笑中,喉咙中的血沫涌出,蹭花了他早就被烧得卷曲的胡须。他踉跄地走向塔顶的最外处,向下望去,发现下面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整座姑苏城的目光几乎都随着烈火蒸腾望向塔中。

塔下,吴江府的官兵也尽数赶到,知县擦着头上的热汗,目光在一落枝与塔顶来来回回,急的都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与赵万提刚进来之时就见周谒窜入火中,紧接着就被这个陌生的面孔一拦,一只大内纹龙令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知县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大内的人,也不管此人何时出现的,只连忙问道:

“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怎么有人冲进去了!里面是否还有人!”

一落枝额头此时也不断渗出细密的汗水,他身后的所有弓箭手都在等着他的命令,只要他一声令下,或者手指微微一抬,便是万箭齐发。

“里面是,谋害天子意图造反的反贼——”

一落枝从牙缝中碾出的几个字五雷轰顶般将知县打得连连后退。赵万提登时瞳孔猛缩,射向塔上那一道模糊的影子。

单时蓬站在顶端,深呼一口气,胸中翻涌的癫狂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音尚未止,一道身影从他身后的浓烟中缓缓浮现。灰白色的烟烬如云雾般缭绕,却在塔顶狂风的撕扯下瞬间散尽:

“你在笑什么?”

那声音虚弱,却格外清晰。

单时蓬几乎瞬时回头,面色悚然的望向身后那道半弯着腰,单手斜撑在门上对自己乜斜着笑意的青年人,只不过他的笑意含着天上的寒星般冷冽。

单时蓬呼吸骤滞,踉跄后退两步,还未开口,对方却像是早已看透他的惊骇,轻轻咳嗽两声,扇了扇眼前的烟尘,慢条斯理地叹道:

“我可是被吊在空中许久呢,差点就上不来了。”

那结实的一掌确实将沈仑拍下了楼,沈仑在一片火光中极速下坠,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拔剑,狠狠刺向石壁——

“铮——!”

剑刃在石面上擦出刺目火花,瞬间弯出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弧度。可石壁毫无缝隙可入,不过瞬息,不堪重负的长剑便在剧烈震颤中铿然断裂!

半截残刃被震的贴着沈仑的侧脸划去,如割水一般斩断了他耳边的发丝,沈仑下意识的要抓出一块凸起的石板,却因为离它太远,只是指尖抓住了片刻便再次落了下去!

砰。

砰。

砰。

接连砸穿三层燃烧的楼板后,他终于在意识模糊前抓住一根烧得发红的木榫。

烈火烧灼的榫头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木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裂。

随着木料的变形与体力的快速下降,沈仑的手臂线条都在抖动不已。

忽然——

“嗤!”一块崩裂的碎石狠狠砸中他的手背。

剧毒般的疼痛顺着手臂窜上心口,他几乎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响。

呼……

我已经很用力了。

沈仑一动不动掉在半空中,透着浓雾盯着那个几乎是仅凭意志还在抓握的手掌,它已经快淹没进浓雾中看不见了。

只有从指尖传来的钻心痛楚,才能让他意识到,这具躯体还未坠入深渊。

沈仑轻轻眨了眨被浓烟灼红的眼睛,又眨了眨。

娘娘。我已经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

对不起。

胸中一股浪潮涌动,眼角蜿蜒出刺骨的、冰凉的泪水,瞬间被热浪蒸成盐霜。

咔。

一声木榫断裂的脆响,他如一根弓弦猝然绷断,直直地掉入凶猛的火舌中——

“啪!”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徒手破开浓烟!

遒劲的手臂如同铁铸,一把抓住了正在掉落的人。周谒黑色的瞳仁猛烈抖动,终于在他稳稳捞住沈仑之时才恢复了焦距,紧接着周谒深吸一口气,周谒背肌虬结隆起,硬生生将沈仑整个人提了上来——

“沈仑!醒醒!”

沈仑眼睛没有完全合上,只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半睁着双眼,瞳孔黯然无光。

周谒将他放入怀中轻而快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触手却只摸到一层冰凉的薄汗。

此时,脚下明火已经冲天而上,浓雾更甚,周围已经响起了噼啪的迸裂声音,周谒猛地将人横抱而起,足尖狠踏地面——

“轰!”

青石砖在他脚下迸裂,碎石如雨坠入火海。他借力一跃,身形如箭,周谒单掌笼在沈仑额上,逆着漫天火星直冲塔顶。

热浪翻涌间,沈仑的意识被剧烈的颠簸撕开一道裂隙。他面色灰白,血液一点点回到脑中,睁开双目就见到数块飞石中看见一条熟悉的下颌线。

他微眯双眼,仰视着那个正在左闪右避的男人的下颌,神经如电闪一般刺痛,他看见了一片月光之下男人的身影,顿时,他的呼吸一窒——

周谒感到怀中的人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分神往怀中一看,只见沈仑刚清醒的双眼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疑、恍惚,甚至……恐惧。

似曾相识的恐惧。

周谒心头一颤,只当他是惊魂未定,在又一波爆炸气浪袭来时,将人往怀中护得更紧,低笑一声:“别怕。”

说罢,他单手箍住沈仑的腰身,腾出另一只手直接挂住最高层的一块凸起的青石,随后猛然发力,将二人凌空翻到了最高层。

喘息未定,周谒回头望去,三十三丈的高塔,除了外壁,内里几乎已经被毁烧殆尽。

周谒望向怀中青年,轻得仿佛一片枯叶,他的胸中突然猛烈地跳了两下,那并不是急速猛跃之后的心跳过速。

倒像是心律失常。

.......

“放我下来。”

一个嘶哑而坚定的声音从周谒怀中传来,沈仑双目仍然没有恢复神色,全身都委靠在周谒怀中,虚脱无力。

周谒没有应声,仍旧抱着他走了一段,直到塔顶外台的拱门前才将人放下。

沈仑刚一落地,浑身的血液仍没有恢复正常,从腰部丧失了触感一般滑了下去,瞬间,周谒再次将他拦腰抱住,与此同时,沈仑苍白的五指猛地扣住门框,借力稳住身形。

待呼吸稍稳,他抬起眼,目光如淬冰的刃,直刺向塔外那个癫狂大笑的身影。

“你在笑什么?”

单时蓬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张布满灼伤的脸骤然扭曲,不可置信地瞪着本该摔得粉身碎骨的青年。而他的身后,另一个身影也在一片浓雾中浮现。

“你?你还没死,算你有本事——”

单时蓬口中满含血沫,显然是在攀爬的过程中受了极大的内伤,眼神阴毒的望向离自己不过数丈的二人,一时间三人对峙不动,各有所思。

“你到底谁的人。”

沈仑虚靠在门框,目光却步步紧逼,如数发利刃将他全身钉住。

塔下,一落枝死死盯住那个正在台外却辨认不清样貌的人,数百支箭都系在他手指间,一落枝的面部已经因为过于紧绷而产生了细小的抽动。

单时蓬置若罔闻的扫了扫楼下的人影,边退边笑道:“老夫自然是怀安府的人。”

“怀安府的人会穿黔州而来吗!”

沈仑声音不大却字字含芒,破空射向眼前的老人,揭开了一切遮掩:

“你是南诏琅府的人,披着怀安府的皮,是怕万一我不是陈安的人还能抽身而退吧。”

他此次南下,也是因为信中陈安写到有先帝遗诏约对方来姑苏相商,而皇帝此次遇险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铲除所有祸患。

皇帝遇刺一事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要铲除所有隐患。当初截获信鸽时,他原封不动地将密信送回,就是为了今日的收网。

况且,沈仑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他不相信,那个人会篡权夺位。

绝不能让他再为了自己背负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所以当沈仑在单时蓬房中翻出许多琅府的公文封函时,脑中浮现出滔天的不祥感,让他直接失手摔掉了一只茶盏。

“你确实聪明。”单时蓬望向无边的月色惋惜地叹了口气,“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早点杀了那个冒充范宏的小子,太谨慎反而误事啊。”

沈仑也缓缓站起了身子,丝毫不让步,寸寸相逼:

“你想杀我,却不敢,你不留个活口,让我把话带到长安,铲不下怀安王。”

“何不束手投降呢?”

老人眼中陡然精光一现,摇头笑道:“你这毛头小子,年龄不大,脑子转得却快。我这一路的人马,被你们三两天逼得所剩无几,确实佩服。”

“可惜——”单时蓬隔着焦燎刺鼻的浓雾,负手倒退了两步,“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传话了。”

说罢,他猛地一个转身,不待沈仑有任何反应奔向天台外对着汹涌的人潮大呼三声:

“怀安王!怀安王!老臣尽力了!诛杀皇帝未果!老臣尽力了!————”

嘶哑的吼声撕破夜空。

老人脖子青筋尽数爆出。

沈仑瞳孔骤缩——

他是要拉着整个怀安王府陪葬!

自己和一落枝已将他们这里几个要员都逼得死的死伤的伤,又发现了他是南诏王的人,按理说已经逼到了死角,可是他这么一呼,彻底把谋害当今皇帝的罪名扣了上去!

沈仑几乎目眦尽裂,瞬而飞身扑去,不仅是为了堵住单时蓬的嘴,更是恐他坠楼自尽!

“该死!”

与此同时,楼下的一落枝也几乎瞬时捕捉到塔顶的声音,攻击指令和沈仑的怒吼声同时炸响!

“放箭!”

数百支箭矢破空而起,如针雨倾泻向塔顶!几排弓箭手不停从箭笼中抽箭补箭,下令之人不喊停,便会有无数箭雨翻浪而出,直到射尽为止!

此时单时蓬的喊声已如瘟疫般在人群中扩散,一落枝周围已经起了不少嘈杂私语,一落枝更是心中大乱,额角青筋暴跳,简直不知如何收场,便疯狂的扬臂大吼继续放箭!

噗嗤——

尽管塔楼危高,浓雾环绕,仍有一支正射中了振臂高呼的老人。单时蓬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矢,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向后落去,而周谒仍在一边用自己的长刀噼啪的斩断越来越猛的飞矢!

“沈仑,快往后退!”

“不行!他不能死!”

沈仑不理会周谒的怒吼,冒着箭锋,用尽全力飞扑上前半截身子都挂在塔外沿的老人。

沈仑早已体力不支,嘴唇苍白失色,全部血液几乎都灌注在挂着单时蓬的那只手臂上——那只早已脱臼的手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濒死的老人突然睁开双眼。沈仑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未及反应,便觉眉心一凉。

一股寒意自眉心扩散,沈仑眼前白光炸裂,意识瞬间坠入无边黑暗。

“沈仑!”

周谒回头时,只见沈仑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几支箭矢擦着他的发梢呼啸而过。而单时蓬则面无表情地坠入火海,消失在浓烟之中。

周谒咬牙挥刀又劈断几支箭矢,一把将沈仑拦腰拖回塔内。

二人刚躲避到塔中,还未等周谒探明地形,盘算如何下塔,身后隐约响起如异兽咆哮的闷轰之声。

声音从周谒的四面八方传来,周谒面色少有的改变了些许,他脚下的石砖纷纷塌裂变形,爆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身体也左摇右摆,根本找不到一块停止抖动的地面。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

这座巨塔,终于在被滔天巨火吞吐许久后,即将彻底烧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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