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穹塔骤然陷落,漫天烟尘裹挟着碎石冲天而起。灼莲阁外的人群纷纷接踵而逃,惊叫声此起彼伏。
一落枝仓皇举臂格挡躲避,透过肘间缝隙,许多弓箭手已经被巨石碎砾砸伤伏地,不时还有几块巨石滚落而下,重重摔落到地上,又溅起一片尘土飞扬。
周谒额头满是汗水,一手抱着沈仑一手扶住地面向下滑去,手臂在倾斜的断壁上擦出斑斑血痕。此时二人已经处于风暴眼,偶尔一两块飞石射来,几乎避无可避。
他的目光一直在寻找能支撑住二人的石板,一旦遇到便毫不犹豫的飞身跃到上面,即便如此,仍有数次他们都完全失重般直坠而下,所幸火势已然收敛许多,否则更是走投无路。
就这么连摔带落,二人已经几乎快掉到了塔底。
周谒低头望见已能看到地面,终于松了半口气,此时沈仑依旧垂头安静地被他拦腰环住,刚才如此巨大的崩动竟然没有让他有任何的反应。
突然,周谒头顶上方一阵轰隆响动,如闷雷破空,未等周谒反应之际,剩下的不到半截段塔竟然拦腰折断,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气流直接排向二人,周谒只觉眼前一黑,死命扣住怀中之人后颈贴到自己胸口,随后脚下一空。
“嘶——”
周谒左肩酸麻难当,可神志尚在,仅仅几秒后,他便感觉自己已经摔落到之前看到的那片废墟中。周谒口中吐出一口血沫,赶忙翻身而起四周寻找沈仑,而沈仑却仍沉睡一般仰面摊在石堆之上,毫无动静。
周谒抖了抖身上的碎石,这座高塔也终于塌无可塌,浓雾随之四面消散。
“还活着!”
一道清亮的女声刺破烟尘,周谒眯眼,只见一位姑娘飞身冲到废墟之上,仿佛是在仔细辨认他们。
“沈仑!周谒!说话!”
女孩隔着雾霾连问几次,周谒终于松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咳了几声。伽蓝此时已赶到二人身边,见周谒无碍,立马查看他怀中之人的情况,见沈仑正以一个极为不正常的姿态倒在周谒怀中,登时急了: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周谒喉咙喑哑无比,眼底流出一抹黯然而迟疑的光,拇指轻轻擦下怀中男子脸上的灰烬与血渍:“他被单时蓬戳了一指头,然后就这样了。”
伽蓝凑到沈仑跟前,拨开沈仑额前沾血的碎发。
伽蓝看了一眼周谒,示意将沈仑调整下姿势,将沈仑的眼皮掀起看了看,脸色愀然一变,随即又探了他几个穴位,将他的脊柱从上到下的滑了一把,最后把住了他的手腕听了许久。
“如何。”周谒目光在沈仑与伽蓝之间移动许久。
伽蓝跪坐在废墟之上,眼神扫到正从废墟下石砖堆里爬起的一落枝等人:“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罢,便唤了几名女弟子准备将沈仑扛下去,周谒却突然收紧臂弯,碎石从他靴底簌簌滚落,道,不必。
便抱着沈仑三两下滑下碎石灰土搭成的巨坡,跟着伽蓝往内院走去。
“咳咳咳!慢着!”
一把剑骤然横拦到伽蓝面前,指着伽蓝与周谒身上划了一圈,最后往沈仑身上点了一点,从剑身后走出了一个亦是满头灰土的人。
“要去哪里?他——我要带走。”
一落枝满面尘土,却眼神明快,即使刚才被一块巨石击中,仍能飞快站起身来拦在几人面前。
周谒还没说话,一个不大却气势迫人的声音破空截断道:“你再拦我们,我让你立时死在灼莲阁!”
一落枝手中的剑尖直接滑向女子:“你——”
伽蓝面不改色,甚至都没看一落枝一眼:“你没听明白吗!”
说罢,伽蓝仰头高声道:“咱们走!”
一落枝望向女子冷笑一声,手腕一扬,抬起了剑。
适才他飞速的侧头看了一眼沈仑,他的模样确实奇怪,几乎是毫无生机的倒在周谒怀中,他虽狐疑,却更怕沈仑死在这里。
几人刚隐没在夜色中,一落枝面色凝重地目送几人至视线外。蓦地,他胸口骤然一闷,如生吞了一口岩浆一般猩热无比,喉咙开始不住抽搐,他几乎下意识捂住口唇,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挤了出来,随即,浓重的血腥味充斥了他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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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了?”
房间中四角灯火闪动,将众人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屋外的窒热气息已经逐渐消散,天边欲明。
伽蓝单掌压在床上之人额头上,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喉咙沙哑,气息横凝在唇边。
“魇住了。”
周谒一愣:他只觉沈仑当时浑身发软,可却不如皇帝、杨长使那般气息封绝,探查全身也无外伤异样,不知是如何一个魇法?
“单时蓬也算是无回天之力,让他自陷于梦中,只是让他昏迷滴水未进这点,久而久之就能拖死他。”
说罢,伽蓝取了一旁沾水的巾帛沾了沾沈仑的眼皮,擦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单时蓬定猜到他心中有事未脱,此种法术虽耗力不多,却十分奏效。”
周谒脸色阴沉:“阁主有何破解之法?”
伽蓝神色复杂,一字一顿道:
“数年前曾有灵山仙师来我处谈道,倒有一入梦术可窥探一二,但我也未曾试过,也许可行。”
“……凭您做主。”周谒此时头发散乱,之前的束冠早已在崩塌之中冲散,几缕乌发倾泻而出,带了些凛冽疏狂。
“入梦需设阵护法,我无法分身若要救他,恐怕你得进入他的梦魇,将他拖出来。”
周谒疑惑:“怎么拖他出来?”
伽蓝道:“若是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便能出来,至于到了梦中,他能不能注意到你,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这个梦一定是他这么多年来数一数二的梦魇,自己也要多留心,别困在里面。”
说罢,伽蓝唤来侍女取了一些药草,黄纸朱砂,将尊像放在沈仑身侧的神台上,燃起三支清香四面朝拜,随后将朱砂写就的黄纸与草药点燃,火焰“蹭”地窜起,周谒只觉胸中一股气息翻涌,心神震荡。
伽蓝也被烟火猛然一拨,心神晃荡了些许,鬓角渗出冷汗。
她以指尖蘸取朱砂,在沈仑眉心一点,连唤三声他的名字。随后双指轻轻捻起,只见几根金丝竟从朱砂处升起,缠绵叠绕,若即若离旋绕在伽蓝指尖。
倏而,伽蓝伸手捉起两根金丝,单指一拨,金线竟如云烟墨丝一般游走在二人身上,紧接着周谒只觉自己如覆没深山,只剩下一点金线也似河面鬼火闪烁两下消失无踪——
“这是何意!——”
殿外沉寂如海,一声破天惊雷,夜空撕裂,天地一刹惊白,一座巍峨辉煌的内殿出现在周谒面前。
殿中龙蟠螭护,肃穆庄严,周谒恍若一道暗影站在门口。
只见殿中灯火寥若晨星,几抹亮色直直通向了刚才骤然爆发出声音的地方。
周谒向前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身形几乎飘然,他还未反应过来,殿中深处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瞬间扑面而来:
“陛下!臣妾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做过任何逾规越矩之事!这是何意!”
一位面容姣好女人泣血声诉,满面赤红,眼底是压不住的惊怒,连鎏金步摇都随之细微而急切地颤动着,发出不住的相撞之声。
周谒望见女人容貌胸口登时一顿,呼吸都凝滞片刻,紧接着又被一声尖叫打断了思绪。
女人膝前一名太监正垂头端着一只黑漆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匕首、毒酒和早已经被揉成一团的白绫。
一位头发斑白面容枯槁的男人半歪在榻前,眼皮乌青一片,脖上的皮肤早已溃烂,不住地喘着粗气:
“你是不曾做过,可那个孩子呢?他胆子可不小!”
女人怒急攻心:“什么孩子?!”
“沈仑。”这两个字在男人的喉咙里轻轻脱出,却似乎已经将他咀嚼、噬咬了几百遍。
二字入耳的刹那,周谒眉心骤然一跳。
女人一愣:“沈仑,他怎么了?”
就在此时,沉重的殿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女子霎时回头,唯有龙榻上的残喘男人岿然不动。
此时,一个身影在这一声惊雷中出现在门缝之外,尖细的下巴还挂着不住坠落的雨滴。
又一道如神经般蜿蜒的巨雷劈下,将天空撕裂成了两块,彻底照亮了来人的脸。
周谒呼吸一窒:站在雨幕中的,竟是面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的沈仑。
暴雨将他浇得透湿,单薄的身形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周谒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嘴唇不住颤抖、面容比现在稚嫩许多的少年。
此刻他双眼微眯,如一匹小狼,毫不迟疑迈入殿中,在地面拖出蜿蜒水痕。
歪坐在宫殿深处的男人仿佛并不惊讶,他艰难地调整了下姿势,从胸腔里挤出几声闷咳,浑浊的目光锁住少年,轻轻说道:
“你瞧,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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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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