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理解我对夏季的厌恶,这个城市的夏季漫长到让我无法自如。早上五点就能感觉到阳光刺过窗帘照射进来,空气永远都是潮湿的,蜂拥着你急于寻找凉爽的出口。海风只作用于夜晚,其余时刻的发作都是空调外机在泄愤。汗永远都是粘稠的,贴紧着衣物,高温烘干后又再次汗湿,如此反复。
周幻七点就会起床,洗漱好后去食堂吃饭,然后穿过体育馆,八点准时到达图书馆。她喜欢图书馆的环境,几层楼的书本是她渴求的知识,整理书本之余还能徜徉在知识中,况且图书馆的空调每天开放,在校园中这应该是学子们最喜欢的地方。尽管宿舍也有空调,但身处集体之中总不能随着自己的方便随意开放空调,高额的电费需要平摊,懂事的人会自觉在白天外出寻找自己舒适的地方呆着。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的周末会在中午被温度热到醒来,冲完澡后的两分钟又会再次被汗挂满全身。每个城市的特点都不尽相同,但南部沿海的城市不仅温度让我难受,饮食也让我难以习惯。食堂的饭菜永远看不到鲜红的辣椒,而麻辣烫的调味也只依赖桌上两瓶番茄酱和甜辣酱。我一直无法理解甜辣酱是如何被发明出来的,冲突矛盾的口感,甜与辣的碰撞,只要蘸上甜辣酱的食物都让我难以下咽。
明明对这个城市如何也喜欢不起来,我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常住,以至于大学四年的折磨还不够,毕业之后也没有离开。
我的生物钟有它自成的一套系统,尽管前一晚在床上翻滚了一整夜,睡得迷糊又半梦半醒,但还是会在中午十二点准时瞪大双眼。我起床的时候宿舍已经空了,除了周幻,其他人要么忙于自己加入的志愿者工作,要么已经回家了。大学对她们来说和初高中没什么区别,周一到周五在学校学习,周末就放假回家。可以说动车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不大的省份市县都通了动车与高铁,住得近的可能动车十多分钟就已经到家了,再远一点也不过两三小时。
只是我一点也不羡慕。
我巴不得永远也别回家,更何况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家。
中午起来的我是感受不到饥饿的,更别说让人毫无食欲的食堂饭菜。我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个面包草草应付,又回宿舍换了件深色带领的短袖。学校的户籍管理处下午两点才会开始工作,这期间我把周幻的作业先抄了一遍,然后把我抄好的也一并放在周幻的桌上。她是班长,每周都会帮老师收作业,她的大学生活充实到几乎没有时间自由。
我把准备好的资料放进书包,随着镜子梳理了头发,确保露出眉毛和耳朵。我好恨额头突然冒出的青春痘,跟宿舍其他室友联系后借她们的化妆品妄图遮一遮,可从没化过妆的我连粉底和遮瑕都分不清,更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色度的区分,点上遮瑕的青春痘比我不遮还要突兀,红色变成白色的凸起,整张脸又是发黄的,实在诡异。
我放弃了与青春痘的对抗。
户籍管理处在体育学院旁边,我的自行车一路畅通无阻,校园里有许多国外的留学生,他们也喜欢骑自行车或滑着滑板在校园穿梭,好几次迎面而来都能感受到不同国家制度给他们带来的自由开放,我们互不相识但他们会热情地用他们国家的打招呼方式在两辆自行车错过的刹那来一句:“How’s it going?!”
“Fine!”我大声回应。
已经错过的车辆无法回头看,只剩空气中由近到远的“That’s great!”。
我在到达前离户籍管理室上班还有半小时,体育学院的建筑有属于自己的操场、泳池和跳水台,我将自行车停放在一棵大树下,然后坐到泳池旁看体院学生的周末训练。他们不停跳入水中游到彼岸,掐着时间关注自己的速度能否达到要求。来来回回地游,水花溅在我的腿上,有一丝清凉。蝉还是鸣个不停,已经是九月底了,夏季丝毫没有给秋天让出位置,太阳霸道地独裁着时间的流转。
“1分32秒,还差一点。”
声音吸引我看过去。
我一直有点近视,十米开外我的眼睛就无法聚焦了,模模糊糊地,只是声音有点熟悉。我眯起眼睛用手指横向扯着眼皮,终于有点看清楚了。
好像是安秋。
游泳的人好像是唐逸。
唐逸从池里起来,摘下游泳镜,拿过安秋手里的计时器,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又把计时器塞回给了安秋。唐逸穿着一条泳裤,阳光下小麦色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腹肌,不难看出他是个喜欢运动的人。他拿起安秋手里的水呼噜噜地一口喝完,四下张望时他看到了我。
安秋也顺着唐逸的目光向我看来。隔得有些远,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在看清楚他俩的时候我就放下扯着眼皮的手指,祈祷他们没有看到我扯眼皮的丑样子。我假装拿起手机玩游戏,心里又开始乱糟糟的。
在我内心不断重复“没看见我,不要过来”时,一双筋骨分明的赤脚已经站到了我面前,我抬头,唐逸冲我来了一句:“夏暮春,你在这干什么?”
安秋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过来。
十米距离内,我已经能看清了。
很奇怪,安秋在的场合我总感觉磁场在悄然发生转变。
我绞尽脑汁想怎么回应不显得那么冷漠,脑子里各种语言过了一遍还是支吾了半天,那情景像极了安秋给我送创可贴那天她的犹豫。我在脑中与自己打架,明明很简单的事,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我与自己的抗争无果,败下阵来,放弃了语言的组织,果然一出口就仿佛谁欠我几百万似的:“我不能来吗?你也不是体院的啊,你在这干什么?”
这句话让我真想狠狠煽自己两个耳光,一点也不客气。
“十二月的运动会我要参加,在这训练。”唐逸回答。
接着他又说:“安秋今天没事,过来给我掐秒。”
他好像丝毫没有在意我言语中的不爽,礼貌又谦逊的样子更加让我无地自容。我真想老张立马甩着头发滚到我面前形象地阐述我的内心活动。
“哦,挺好的。”我转过脸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其实已经一万匹马呼啸而过,当然我是针对我自己。
也许唐逸真觉得我无趣,又慢慢走回了游泳起始点,湿湿的脚印被热空气蒸发得走一步就消失一步。
安秋杵在一旁并没有跟过去。
她顺势坐在了我旁边,从包里又拿出一瓶水递给我。
我原本是不想接的,但我的大脑还没下出指令时,手已经很老实地接了过来。天气是真的热,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半才想起还没道谢,就在这时我的胃里一股气体生成,攀登到我的喉咙,猝不及防打了个嗝。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瞬间涨红。
安秋没有说什么,但我用余光还是瞟到她偷偷牵动的嘴角。
对于此尴尬情景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可始终还是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于是只能假装镇定地问:“嗯……你周末一般都没什么事吗?”
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局促了,说:“还是有的,之前每周会去聋哑儿童家里做疏导,这段时间功课忙一点,就没有去了。”
我反应过来她也是周末报了志愿者活动。
我还没接话她又说:“这周的功课是做完了的。”
我那时根本不懂每个人说出的每句话也许都是有潜台词的,我单纯地以为人与人的交流不存在拉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纠结矛盾,词不达意,我以为我是独特的、唯一的。
“哦……那你这周就有空闲时间了。”我说道。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刚刚好户籍管理室该上班了。我起身拍了拍屁股,拿起没喝完的半瓶水向她道谢,顺便说:“我该走了,我还有事。”
刚转身走了两步,她在身后喊住我:“你今晚还会在‘寸日’吗?”
我点点头:“嗯,我周五和周末晚上都在那里。”
她又是一个“好”字,结束交谈。
我去大树下推走自行车,远远的,模模糊糊的,我看见安秋又向唐逸走过去了,同样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他们有说有笑,和在我面前的安秋完全不同。内心的浮躁因子又开始作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爽什么,狠狠踢了一脚自行车,结果疼得我自己呲牙咧嘴。
当一个人满了十八岁之后就意味着自己可以单独拥有自己的户口本,而上大学对我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改变我的身份。我可以不再将自己作为原始出生地的人,我可以自己选择想要作为什么地方的人。
从大一开始我就在准备将户口迁往学校,届时我将成为这个省份的人,只要我毕业能顺利找到工作留在此地,我将再也不用回到那个禁锢我一切的地方。
但在整个过程实施中,艰难到我几乎说尽了人生的狠话,毅然决然想要切断过去和我的联系。
我很少和别人谈论起我的家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无从下口。我作为父母婚姻的牺牲者从未在两方获得过正常的情感需求。他们的自私只在于他们对自己的考量,从未思考过我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又无法摆脱血缘的人的感受。相爱和分开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可以想要我时要我,不想要我时就把我丢掉。
我的小学,我的初高中辗转在各个学校,不得不由于他们自身的变动而改变我的轨迹,强迫我一次一次投入陌生的环境,结识陌生的人,好不容易可以让自己在熟悉环境中坦然自如,新的变动就会迎来。
我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母亲对我有着几乎偏执的严苛,她的任何不顺利都会将我作为她发泄的对象。她爱慕虚荣,爱钱,爱有人围着她转,爱这世界上必须什么都得她说了算。别人有的金贵物品她也必须获得,别人有好的情感她就会去寻找,别人的小孩如何如何,那么我就必须如何如何。我不仅一次发出过我的反抗,反抗的结果就是她像神经病一般拉扯我,想让我跟她一起去跳河。
她有新的爱人时,我就被踢到了父亲那边。
父亲重组了家庭,于是我在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弟弟。一个和我有着相同的姓,却流着一半不同血的新鲜人体组织。我在父亲家住着客房,承受着我叫不出口弟弟的吵闹和阿姨始终排外的眼神。他看着我痛苦,但无动于衷。只会在每周给我生活费时嘲讽:“真会花钱,和你妈一样。”
我感到窒息。
却不想死。
成年之后我的户口一直没有独立出来,我妈死死将我拴在她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她说她死了我得替她收尸。
因为她在生我时摘掉了子宫,再也不会有属于她的孩子了,我是唯一一个。我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掉。
整个大一我在与母亲的拉扯中想要独立出来,别人每周与家里通话都是关心,只有我,每次的通话不是承受她的精神控制,就是崩溃到大喊大叫,臭骂着她和我都会断子绝孙。每一次的联系都会使我一个月缓不过来,无心学业,精神涣散。
终于某天,她说她结婚了。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那个男人自己有个与我相差不大的孩子,男孩。听说那个男孩很会来事,第一次见面就叫她妈,叫妈的次数可能比我十多年叫的次数都多。
也许是她觉得自己又有孩子了,我又算什么东西。
在她终于妥协我将户口迁出的时候,我才感觉我的人生是真的开始了。
我很难过,因为从此之后,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一想到过去的事我的胸口就闷得生疼,我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薄薄的几张纸,那是原户籍地开的户口迁移证明,只要将这些一递交,我的人生就开始了。
工作人员让我交出原有的身份证,那上面我还留着长发,脸庞稚嫩,眼里却毫无生气。我签字,按手印,指纹验证,然后坐到指定位置拍照。随着“咔”的一声,原有的身份证被剪去一角,我明白我的过去,实实在在地过去了。
他们告诉我半个月后就能拿到新的身份证了,现在先用临时身份证。我看着临时身份证上的户籍地址变成了学校所在地,证上的人剪去了长发,额头上还有青春痘,狭长单眼皮下的眼睛,终于像是有了闪亮的东西在涌动。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
我告诉周幻我重生了。
俺今天狠狠写了,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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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齿轮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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