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蒋春就扛着两把锄头回来了。
姚雪姬看着那锄头,目光深沉肃穆:“大人,您这般被人看到了怕是不妥。有损您的官声。”堂堂县令,带人在一个寡妇家里刨花,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孟九安像是听不懂姚雪姬的话外之意:“有何不妥。本官行得正坐得直。家中小子莽撞,本官只不过是为了补救,查看一番。若真是被小子刨坏了,本官定会照价赔偿。夫人莫不是信不过本官?”
姚雪姬连忙否认,咬碎了一口银牙:“自然不是。”
“不是便好。这口上这么多蚂蚁,下边定是有蚁窝。而且这花也埋得浅了点,根都露出来了不少,这可不利于它生长啊。本官这就顺手帮夫人给处理了,省的夫人还要找人来。”孟九安扬唇一笑,不要太感谢我喲。
“再则夫人这儿寂静深幽,就咱们这几个人,料想也没人会外传。”言外之意,就这么几个人,我们衙门的人不会乱说,要是传出去那就是你的问题。
姚雪姬抿了抿嘴唇,衣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蒋春率先挥动锄头。
“大人,属下来。”袁满上前接过孟九安手里的锄头,把袍子往裤腰上一别,挽着袖子开干。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白的发光。
孟九安抱着手臂站在一侧还不忘叮嘱:“満崽儿,仔细着些。本官是要看看花根是否伤了,不是让它伤上加伤的。”
“是,大人。”
袁满挥着出头,带出一地泥:“夫人且退开些,免得溅到泥土。”
姚雪姬退开几步,面上勉强还维持着该有的端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丛红色山茶花,涂了丹蔻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边上的桃枝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绣花鞋微微动了动。
孟九安好看的眸子里恰似藏着一汪深泉,不见底色又泛着波澜,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姚雪姬和桃枝。
顾桥轻轻扯了一下孟九安的衣角。
孟九安低头。
顾桥瞥了一眼正在挖土的两人,无声地示意——下头有东西?
孟九安眸光一闪——你猜。
顾桥撇嘴。没东西你死皮赖脸地刨人家花,还让我背锅,忽悠二傻子呢?
孟九安伸手敲了一下顾桥的脑袋。
顾桥扭了一下头,瞥见姚雪姬咬着下唇,愤恨地神色一闪而过,立马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让人觉得刚才那一瞬狠利是错觉一般。
挖了一会儿,山茶花的根部露了出来。到底是棵老花树,两人费了不少力气还有一部分花根埋在泥里。
又是几锄头下去,一股臭味儿乍然飘散开来。
孟九安似笑非笑地望向姚雪姬:“夫人这花肥下的挺足啊~”
姚雪姬面上已是十分难看,用帕子捂着口鼻:“大概是种花的花匠所为。民妇这里的花草都是府里的花匠打理的。大人还是不要再挖了,这山茶花晚些时候民妇差人挖了给您送过去。”
孟九安露出一口白牙:“怕是不行。”
随即就听到蒋春喊道:“大人,发现一具尸体。”
“这,这怎么可能?”姚雪姬花容失色,踉跄着往前探去。眼看着就要摔倒了,一旁的桃枝伸手扶住了她。
只见盘根错节的山茶花底部,露出了一团乌黑的头发,惨白的脖颈下紧连着是一截松石绿的衣领,其余部分还淹没在黄褐的泥土里。
“大,大人。民妇什么都不知道。民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姚雪姬摇着头,脸色煞白,像是受了大惊吓。身子软软地靠在桃枝的身上,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眼见着就要厥过去。
“大人,民妇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夫人莫慌。一切有本官为你做主。”孟九安温声安抚,看了一眼没有表情的桃枝,缓缓说道:“扶你家夫人到屋里去。”
桃枝看过来,眼中一片木然。
见人不动,孟九安又呵斥了一声:“没见你家夫人被吓到了,还不快扶你家夫人进屋去。”
桃枝动了动,扶着软成一滩的姚雪姬往屋里走。
“満崽儿,去喊人。”
“是,大人。”袁满放下锄头就往外蹿。
孟九安和蒋春对视一眼。
一个低头继续挖,一个往屋里看去。
顾桥捂着鼻子,伸长脖子朝坑里瞅了瞅,咽了口口水。他不就捅了个蚂蚁窝,怎么就刨出来个尸体了?这运气没谁了,是不是该抽空去庙里拜拜了。
衙门的人来得很快,不用孟九安吩咐就各就各位开始清理收集。
尸体没一会儿就被整个刨了出来,腐烂的味道四处可闻。
孟九安抱着手臂慢悠悠地踏进花厅。
姚雪姬端坐在椅上轻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抬起的脸上煞白一片,眼角发红,美目中水光盈盈,我见犹怜。“大人……”
“自从此处宅子修葺好,民妇至少都住了六七年了,真的不知道那尸体是怎么跑到院子里去的。还望大人明察。”
孟九安微微颔首:“夫人莫慌。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夫人的。只不过这院子怕是暂时住不了。不如本官派人送你回城里去吧。”
“多谢大人。”姚雪姬抿了抿唇,“民妇把桃枝留下吧。”
“院里就一个打扫的婆子,今日家中有事告了假。桃枝若是随民妇一起走了,院子里就没人了。府里有的是人伺候,也不差她一个。”
孟九安露出一丝笑:“外头院子里这么多人,夫人还怕被人偷家不成?”
姚雪姬勉强咧了一下嘴角,终是挤不出笑容:“大人说笑了。”
“行吧。这么大个院子,总得留个人看家才是。不过此处发生了命案,本官手底下的人需要四处查看一番。晚些时候会到府上例行询问,还望夫人配合。”
“这是自然。”
“夫人放心,本官手底下的都是老手,不会弄坏屋里的东西。若是有什么名贵之物,你且先声明一下。本官吩咐他们检查的时候仔细着些。”
姚雪姬敛下眼眸,让人看不清表情:“哪有什么贵重之物。大人随意就好。”
孟九安朝着屋外喊了一声:“春爷,差个人送雪姬夫人回平川县的宅子。”
“是,大人。”屋外头传来响亮的回应。
姚雪姬轻轻拍了拍桃枝的手背,朝着孟九安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桃枝直愣愣地看着姚雪姬远去的背影,良久收回视线,转而深深看了孟九安一眼,垂下脑袋。
**
等到一行人回到县衙,已是傍晚。
袁承德过来之后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连夜进行了尸验。
戌时一刻,仵作房的灯熄灭。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屋里的两人都看向了门口。
“大人。”袁承德一进门就朝着孟九安行礼,身后跟着脚步虚浮,有点儿发蔫的顾桥。
“袁师傅辛苦。”孟九安亲自给袁承德到了茶水,“満崽儿,快去给你阿爹弄点吃的。”
顾桥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水,还空出嘴来了一句:“还有我,满哥,我也饿。”
袁满应了一声飞奔出去。
孟九安好笑地看向顾桥,狗崽子说是要和袁承德学验尸,他也没拦着。这会儿看着脸色不是很好,怕是吃了苦头。“感觉如何?”
顾桥眨巴眨巴眼,抹了一下嘴角的水渍:“还行,吧。”
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尽管穿了罩衣,总觉得身上还有那股味道:“就是有点臭。”
隔着厚厚的蒙面布都挡不住那股臭味儿。至于尸体,面色青灰僵白,也就那样,对于经历过战场的顾桥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
幸好天还不是很热,尸体**得没那么严重,也没蛆虫扭动,尸水横流的场面。不然绝对没有这么好过。
袁承德喝完杯子里的茶水,开口道:“死者死亡时间大概十五日左右。双手双脚皆被捆绑,嘴上还被堵塞。”
“死前应该喝过酒,口中还有残留酒味,衣襟上也有少量的酒渍。衣袍左侧腰下有一块糖稀,衣袖口有轻微油迹。整体无外伤,颜面青紫、口唇紫绀、瞳孔散大。从检验来看,死于窒息。口鼻和肺中皆有尘土,埋入土时应该还活着。”
孟九安听完沉默了半响,吐出两个字:“活埋。”
袁承德点点头,下手是真狠啊。
这边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见袁满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大碗跑进来:“阿爹,陈婶子煮了面条,你对付一口。”
“慢点。小心烫着。”袁承德连忙起身去接,“你这小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毛躁。”
顾桥眼巴巴地看着袁满手里的大碗。我的呢?
“桥儿,你的在这里。”蒋春从阴影里出来,手里也端了一个大碗。
“谢谢春爷。”顾桥笑眯眯地接过大碗,看到上面焦黄油亮的荷包蛋就笑得更欢了,呼噜呼噜就开始嗦面条。
袁满从兜里摸出头蒜送到袁承德面前,解释道:“在后院刚好遇上了师父,就一道来了。”
“没有蒜末,爹你将就着整个啃吧。”
袁承德拿着蒜头一时无语,这是能整个啃的东西吗?
袁满完全忽略了自家阿爹无语的眼神,迫不及待地凑到了孟九安身边:“大人,属下想听听验尸结果。”
孟九安示意袁承德吃面,自己开口道:“死亡时间大概十五日左右,也就是说他从离开家去游学没多久就被绑了。死前还吃喝过。”
“检验结果是,活埋。”
袁满不由得乍舌:“这是多大仇啊。”以前也听师父说过一些经办的案子,但是袁满自己办案实打实也没多久,正儿八经的案子着实没办过几个。
“赵彬他母亲不是说他和同窗去游学了吗?这会儿怎么又跑到雪姬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那院子里也不是没人住。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弄进去,然后埋到土里去的?”
“而且种花木都是白日里头,是怎么避开人把人埋进去的?若是先埋在土里,之后种的花,那种花人也不可能没有发现才是。还是说那个花匠就是埋尸人?”
袁满一口气吐出一连串问题。
孟九安笑而不语。
袁承德啃着蒜头看着精神满满眼睛雪亮的袁满一脸欣慰,儿子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喜欢当捕快。
顾桥咬着荷包蛋,歪了歪头。
蒋春粗犷的脸上浮出笑意,想当初自己遇到的还是个病恹恹的小崽子,一转眼都长成机灵聪慧的大小伙了。
静默了一会儿,袁满察觉有些不对劲儿,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脏了?”
蒋春宠溺地揉了一通徒弟的脑瓜子。
“师父,说正事呢。头发都乱了。”袁满费了些力气才从自家师父魔掌下拔出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孟九安。
就见对方笑吟吟地望着他。袁满忍不住想要捂脸,又让大人见笑了!
孟九安顺着袁满的思路往下说:“若是种花人就是埋尸人,那他为何要把人埋在雪姬夫人的院子里?是和她有仇故意陷害,还是说别有目的?”
“若是陷害,埋尸这种方式会不会太过隐蔽。不去刨挖的话,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有人发现。”孟九安伸手轻敲了几下桌子,“再则,如果不是种花人所为,那就是另有其人。有可能是花种好了之后又被挖出来,人埋下去,再种上花。这期间又如何做到如此隐蔽无人发觉。”
“又或者说这凶手就是……”孟九安摸了一下手指没把话说完,转了个话头,“春爷,今晚可有人在那边院子守夜?”
蒋春点点头:“有,属下安排了三人。”
“很好,明日去查一查那种花木的花匠。”
“是,大人。”蒋春领命。
“満崽儿,之前你说的发现,明日也仔细去查看一下。”
“好。”袁满点头,“对了大人,属下今天在院子里的时候,似乎在雪姬夫人身上闻到了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但是当时院子里人多,花也多,属下也不确定这味道到底是夫人身上的,还是周围哪处的。”
“铁锈味啊。”真是越来越巧了呢。
孟九安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是人是鬼,也是时候该出来溜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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