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角色,出现在岑溪的童年屈指可数,他的音容笑貌渐成了一张纤尘未染的白纸。她对父亲为数不多的感情,就灌注在那台他由香江带回台城的彩色电视机里。
四岁时,第一次拧开电视机,播放的正是徐冠文和弟弟徐冠杰联合主持的谐趣节目《双星报喜》。
她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守着电视机哈哈大笑。年轻的母亲风姿绰约,曾是台城夜总会的选美冠军,自从被金屋藏娇后,完全依赖香江做生意的父亲每月定时打钱度日。以色侍人者,一朝风云突变,粮尽弹绝,被逼到穷途末路。
1986年,香江劲歌金曲的风吹向沿海粤区,台城大街小巷经常听见章国荣的《当年情》。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这首歌为电影《英雄本色》的主题曲,其情感真挚旋律轻柔,充满江湖漂泊气息,怅然若失的感慨间,将铁汉的柔情心声娓娓道来,又易朗朗上口,深入人心。
十八岁的岑溪顶着一个土里土气的蘑菇头,斜挎一个布包,字未识得多少,哼着曲不成调的歌仔,白天负责糖饼厂流水线包装,晚上游街走巷替服装厂兜售次等货品。赚来的钱不舍得花,一分一毫攒起来,因为她的母亲身体不好,她需要把钱留给母亲治病用。
寒月高高悬挂夜空,热闹喧嚣的常安街人头躜动。广府人喜清淡,时兴南下打工潮,美食盛宴悄然绽放,街边摆档涌现来自五湖四海的口味和菜式,甜酸苦辣的百味人生,一应俱全。
或许是灶头烟火气的汇合,又或许是靠拼才会赢的一致想法,令言语不同的大家相处融洽起来。
岑溪经常穿梭其中,久而久之,跟固定在常安街摆档的来往熟络,偶时帮走不开的档口跑腿送餐,他们也会赠她一些吃食以做回报。
李记档口的云吞面家喻户晓,岑溪帮他家跑腿的次数最多。他们家的细蓉加入了新鲜虾肉提香,肉汁鲜嫩的云吞像一朵花铺展在清汤面上,弹牙的竹升面浸透骨汤的精华,仅是那么小小的一碗,就已经回味无穷。
“阿妹,麻烦你送这两碗到前面那辆黑色轿车,等他们吃完,你再把碗筷带回来。”
寒风凛冽的冬天,李记还打赤膊,迸着青筋的手用铁制托盘承两碗细蓉递她手上。
“没问题李叔,东西我原样给你送回来。”她捧着热烟缕缕的托盘,倾身探前的骑楼望去,“李叔,黑色轿车的车牌尾号是不是688?”
李记这下挠头了,他同时兼顾两个灶头,一边下云吞滚水,一边捞面过冷水,无法分神走出档口瞧车牌号啊。
他转头,问正在捏皮包馅儿的老婆,“阿英,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穿灰色西装的阔佬,他的黑色轿车车牌号是多少?”
阿英放低手中的扁匙,起身抬头张望,一边指着骑楼底下:“没错,就是那辆,我亲眼目睹他上的车。”
李记虎着脸,两手提着滤网,丝毫不敢放松:“这儿走到骑楼起码五六分钟,你伸长脖子瞧那么久,不就是看他好眉好貌,又驾有一辆豪车,心痒痒了?”
阿英啐他一口,“后生仔长得官仔骨骨,我多看点养养眼睛怎么不行了?我残鸡英没那么随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女不事二夫。放到旧时,贞节牌匾我也是拿得的。”
“我先送过去了。”岑溪远离炮火连天的战场,瘦长的腿车轱辘似的走,破旧的布包鼓胀胀地颠,轻薄又宽松的裤子随风摆动,飘逸出裙子的架势。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将沉睡夜色的骑楼装扮一新。上楼一排半开半掩的暗紫花窗,下廊开铺做生意,小孩绕着廊柱玩闹,老汉围聚下棋,行人放慢生活的脚步,昏黄的街灯舒卷历史的痕迹,独特的人文情怀撰写辉煌岁月。
岑溪停下脚步,半弯着腰,一手一膝顶着托盘,另一手轻轻敲打后座的车窗,“先生您好,请问您是不是点了李记云吞?”
玻璃车窗缓缓降落,光影交错间,一口浓浓的烟雾出人意料地喷出,岑溪兜头盖面吸了个正着。
呛人的烟味劲道辛辣,令人不假思索地抗拒,手握的沉甸甸提醒她来时目的,她忍住喉咙的瘙痒,侧头移开,向外深深地吸纳新鲜的空气。
那根燃至半截的烟,被漂亮的手随意丢在车脚垫,黑色的皮鞋鞋头紧跟着碾灭了这抹猩红。
“我点了两碗对不对?”男人淡淡问道。
岑溪连忙递上托盘,搁置在车窗,“是的先生,您已经付过款了。”
烟雾未散,月光淡淡染上他的脸庞,他的五官在烟雾下显得模糊,看来神秘而莫测,但那对清亮的眸子结着异样的愁绪。
“那人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吃不了这么多,也不想糟践美食,那一碗请你帮我吃了吧。”他坐正身子,捧走其中的一碗细蓉,拿走碗边一双筷子。
岑溪瞠目结舌,似懂非懂,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对方情绪不稳突然杀个回马枪,借题发挥赖着她,她可不想招惹富贵人家的麻烦。
直到他发出吃面的呲溜声,她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亦步亦趋地咕咕叫。
他爽然一笑,问道: “你还不吃?天寒地冻,面一凉了就结坨,口感会大打折扣。”
岑溪悄悄抓起筷子,鼓起圆睁睁的杏眼,“那我吃了,你可不能反悔!”
他皓齿微露,看来亲切而愉快,“嗯,你要不要坐进来吃?”说完,他放下手中的碗筷,转身就要作势推开车门。
“不!”谁知道进了他的车会发生什么事?心中的警铃敲响,看扶着车门把的手缩了回去,她赶紧补充道:“先生,我就是个临时跑腿,能得你赏口饭吃,已经对我是莫大的恩赐,再坐你豪车就有些逾矩了。”
他耸耸肩,拿起筷子继续吃着,“人生本平等,职业无贵贱,莫以贫富论英雄。小妹妹,不要太看轻自己的能耐。”
岑溪微怔了下,她书读的不多,道理还是懂的,但不会因此对他产生突飞猛涨的好感,她客气道:“谢谢。”
她朝后车尾挪步,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背过身畅快淋漓地大口吃面,遗留在布衫的补丁像拼凑的画卷。风如针尖一样犀利,透过衣缝刺痛干燥的肌肤,冻得人又痛又哆嗦。她咬咬牙,收起筷子,捧碗往嘴一倒,快速填饱了肚子,身上立马增添几分暖意。
岑溪扒拉两下嘴边的汤渍,转身回去收碗,那道诚恳而关怀的目光原来一直追随着她,身上的暖流骤然涌动至脸,烫得火烧般红润。
她声音轻柔含羞,“先生,你吃饱了吗,请把碗筷递给我收拾。”
他笑笑,把碗筷放到她的托盘里,又叫住她:“你等等。”
车内传来一阵衣物窸窣声,上挑的柳眉微微蹙起,岑溪捧着托盘想赶紧离开原地。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还有一小卷钞票,他伸长手臂出车窗,把钞票轻轻放入她的托盘。“好了,你走吧。”旋即关上了车窗。
捆卷的纸张瞬间弹开,标志性的四人头像和数字清晰可见,岑溪猛然抬起了头,瞪大的眼睛望着关闭的车窗,心中了然,对方显然表明不想纠缠的意思。
黑色玻璃隔绝尘嚣,如静谧的画框装裱一双清亮的眸子。她茫茫然相视了许久,才将钱收进裤兜,迈开步子冲回李记档口。
她转身之后,一只指甲规整的手推开紧闭的车门,银灰色西装的男人下了车。
“岑溪,你快过来,帮我送嗦粉到26号的海味铺!”广西米粉档的老板娘朝她大喊,手法娴熟节奏明快地往碗里添调料。
岑溪闻声匆匆转眼,急忙喘着气,一缕轻烟缓缓升空,她略抱歉道:“老板娘你再等我两秒,我送完李记的就来。”
老板娘声音粗犷,应了声:“那你快啊!粉泡久不好吃,海味老板的嘴老挑剔咯!”
“好!马上!”岑溪用尽力气说道。当即快马加鞭迅疾无比地奔跑。
男人拿出烟盒,抽出一只烟叼着,防风的金属打火机反射着润泽的薄唇,他低低念着寒风传送的名字,“岑——溪——”
凌晨时分,常安街夜阑人静,落叶打了卷飞舞,摆摊的渐渐收档走人,只有李记,坐在凳子托着下巴打起瞌睡,他家的灶上还烧着一锅独家秘诀熬制的骨头汤。
岑溪翻包细数了今天销售惨淡的打底衫,暗暗叹气,觉得明天还是先不要进货了,解决掉家里积压的库存再说。
忽然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快步跑到李记面档,掏出裤兜一半的钱,朝昏昏欲睡的李记耳边大喊,“李叔,我有事跟你说。”
李记乍然惊醒,摸了下哈喇子,两眼惺忪望着眼前人,“怎么了,阿妹?跑到叔这儿有事?”
“李叔,这是今天车牌号688那位客人给的小费,我顾着做生意,揣兜里一下忘了还你。”
李记有点懵,刚做着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睁开眼就如愿以偿了,这世界是不是太梦幻了?他接过钱一张张掰着数,两只眼睛越数越精神,他难以置信地发出惊呼:“居然给这么多!”幸好老婆阿英已经回家,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这笔意外之财收入囊中。
岑溪没接话,转而道:“好了,钱还你我也安心了,我该走了,我还想到医院看看我妈。”
她刚走出两步,李记立马起身叫住她:“阿妹,你先别走啊。”
纤细的柳叶眉挑了挑,她抿住唇边的笑意,转身面色平平,两只潋滟杏眼忽闪忽闪的,“怎么了李叔,他给的小费我是一分不少还你的,你可别不信我,有活别不给我做。”
李记斩钉截铁道:“阿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帮了叔一个大忙,叔铭记于心。我寻思你不是要到医院探望你妈么,我这还剩了些云吞,你不介意,我就勺点热汤弄热,然后你带过去给你妈尝尝吧。”话落,他就拿出装有几个熟云吞的胶袋,揭开另一个没开火的锅盖,勺子一挥,暖呼呼的水袋里漂浮几朵白色的花。
岑溪接过袋子,连声道谢,乘着寒风裹紧身上的衣物,拔腿赶往中心医院的病房。
医院的门禁时间截止晚上八点,现在一点多,早就过了探病时间。可是岑溪妈妈经年累月跑医院看胃病,医生护士渐渐跟她们母女混熟了,偶尔对岑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岑溪小声问接待台值夜班的护士,“雅伦,我现在能进去看看我妈吗?”
雅伦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岑溪你越来越晚,你再这样发展下去,我的职业会很有危机感的。”
岑溪双手合十恳求道:“好啦,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忘恩负义令你被抓痛脚责罚!”
雅伦轻声笑了,一边静悄悄推开病房的大门:“老规矩,小声点,最好别发出声音,不要吵醒其他的病患。”
岑溪在嘴巴做了个拉链的动作,又重重地点头。
雅伦放她进去,恍若无事又悄悄关上门。
病房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四周都是苍白又死寂的颜色,只有病号服是象征希望的天蓝色。岑溪蹑手蹑脚,屏气凝神,越过一床又一床的难关,终于抵达最靠墙角的病床。
此时母亲还没有入睡,跟她相似的眉目出了神般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她绕到贴墙的角落跪下,把袋子放到空的公鸡碗内,压低嗓音贴近她耳旁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口热云吞?”
符珍对她半夜三更的突然到访仿佛习以为常,神情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反而眉宇蹙起忧愁,颇有感慨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妈不饿,雅伦在医院食堂打多了些饭给我吃,我吃得很饱。”
岑溪握着她冰凉的手,泪花渐渐用上眼眶,“看来我得抽空好好感谢雅伦,总是替我照顾你。”
符珍道:“应该的,雅伦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她无奈地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天你爸爸派人到医院来看我,他们希望能把你接过去香江,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你到那可以过回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你想去吗?”
爸爸是个陌生到连发音都拗口的名词,岑溪疑惑不解,“那你呢,会和我一起吗?”
她沉思片刻,嗫嚅着说:“妈不想去,人终归要落叶归根,台城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让我突然跑到香江,我心里不愿意。”
岑溪若有所思,“他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你也不是不想去,对吗?”
“岑溪……你还年轻,你去香江可以得到更多的发展机会,你还能得到美满幸福的婚姻……”
岑溪冷笑了一下,截住她的话头,“妈,他的联系方式在哪?”
符珍从被子摸出一张纸条给她,上面写了一串需要加上区号转接的号码。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
她替母亲掖好被子,笑着宽慰她,“没事,我会好好跟他谈的。我已经成人了,不再是躲在你怀里的小孩,你该对我有信心。”
符珍还想拉住她,她却长了翅膀似的逃出去。
岑溪投了币给医院的公用电话,按照纸条的号码拨通,等待转接成功。
就在耐心即将殆尽的时候,话筒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哪位?”
岑溪淡淡道:“您好,我想找岑永信先生,请问他在吗?”
那女人轻蔑地笑着,带着如坠冰窖的寒意,“你妈妈难道没有告诉你,这个号码是找不到你爸爸的,因为这是岑太太的专线。或者准确点讲,岑溪,你该有礼貌地尊称我一声,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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