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饭桌上,多了两个人。
楚翎认识萧宗檀,另一位却是头回见。那人身形瘦削,官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好像随时会被压垮似的,偶尔掩着嘴低咳两声,显得人越发单薄。
“泊槐,今年圣上钦点你为秋闱的主考官,你可有中意的门生?”
萧泊槐止了咳,缓声道:“倒是有个姓陈的举子,策论写得颇有见地。”
“大哥好眼光。”萧宗檀夸了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听说陈举人,和南州盐运使陈大人……是不是沾亲带故?”
“不过是远房侄子,早出了五服,不算什么亲戚了。”
萧泊槐喝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陈举人的策论里,对盐税改制颇有独到见解,我瞧着是个可用之才。”
镇南侯沉吟道:“为父听人提起过,确实有几分灵气,就是嫩了点,好高骛远。”
“父亲说的是。”萧泊槐接话道,“不过年轻人嘛,总要历练历练才能成器。”
萧宗檀嗤了一声:“历练是好事,就怕像有些人似的在翰林院待了这些年,除了写几篇酸溜溜的文章,也没见历练出什么名堂。”
萧泊槐微微一笑:“我确实才疏学浅,比不得二弟在兵部运筹帷幄,不过能为皇上分忧,替天下学子引路,倒也不算虚度光阴了。”
楚翎正给镇南侯擦手,饭桌上那股无形的暗流,虽不见刀光剑影,却让人不寒而栗。
“都少说两句。”
镇南侯打断道:“一家人吃饭,非要弄得这么剑拔弩张?”
“父亲息怒。”萧泊槐连忙起身,带起身上淡淡的药香,“二弟心直口快,也是为家里着想,是孩儿没能体谅。”
说着,他朝萧宗檀作揖。
放在平时,萧宗檀压根不带理会的,可今日碍于镇南侯在场,只得勉强回礼:“大哥言重了。”
“都坐下吧。”镇南侯道。
楚翎刚要入座,腕上一紧,镇南侯宽厚的手掌覆了上来,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在他腕间抚摸着。
这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亲近。
“泊槐,考题可拟好了?”
“拟了三道策问,一道论漕运改制,一道谈边关互市,还有一道……是关于水师布防的。”
镇南侯挑眉:“水师布防?这题目倒是应景。”
萧泊槐恭声道:前些日在文社听见学子们议论,有人提出若能用商船暗藏战船,或可出奇制胜。孩儿想着,与其让这些议论流于市井,不如纳入科考,也好让朝廷听听士子们的真知灼见。”
他话音刚落,萧宗檀按捺不住再度开口。
“科考大事,岂能容这些市井闲谈混淆视听?”扬起下巴,语带倨傲。
萧泊槐不慌不忙:“二弟此言差矣,都说‘处处留心皆学问’,许多谋士名臣,不就是从市井小民的闲聊里悟出了真知吗?”
“大哥莫非要把茶楼说书都比作治世良策?未免太过抬举。”
“好了好了,怎么又吵起来了,一顿饭都吃不安生。”镇南侯揉着太阳穴打断,他这四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不让人省心。
“泊槐说得在理,读书人本该多听多看。宗檀,你还是得多和你大哥学学。”
“……是。”萧宗檀勉强应了一声。
楚翎安安静静吃饭,看似专注,心绪还停在竹林中迟迟未归。
萧青樾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这京城困不住我,我要去最远最苦的地方挣军功。”
“……楚翎?”
镇南侯的呼唤将他拽回现实:“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楚翎回神,镇定道:“我在想,战场凶险,侯爷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怎么,担心我?”
“嗯……”
他语气很软,像只被顺毛的大猫,镇南侯瞧着他乖顺的模样,神色缓和不少,伸手将人揽近了些。
“本侯自有分寸,倒是你啊……”
萧泊槐慢悠悠品着茶,余光瞥见父亲附在楚翎耳边低语,惹得那人耳尖泛红。
·
午后镇南侯照例要小憩,楚翎坐在榻边打扇,待他睡熟才悄声退出。
严风守在门外,视线一直跟着他,楚翎被看得不自在,看了眼上锁的书房门便转身离开。
刚穿过廊下,凉亭里响起温润的嗓音:“楚公子,好巧。”
楚翎脚步一顿:“大少爷。”
“父亲歇下了?”
“是,大少爷若有事找侯爷,可半个时辰后再来。”
“不了,我是专程来等你的。”
“我?”
楚翎心下诧异,他与这位大少爷素无交集,总不能是因为住了他母亲生前的院子吧?
那是侯爷的安排,与他何干?
萧泊槐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个故事。”
“愿闻其详。”
远处的蝉声一阵一阵的,檐下挂的铜铃像哑了似的,连风也懒得摇它。
“前几年府里来了个年轻琴师,琴弹得极好,父亲十分欣赏,时常唤他到书房演奏。”
“可自打这琴师进府,怪事就一桩接一桩。先是库房里珍藏的古琴无故断了弦,接着祠堂的祖宗牌位莫名其妙掉了下来,后来连卫姨娘也染上怪病,一病不起。”
“而那琴师依旧每日调弦抚琴,好像周遭这些变故都与他毫不相干,直到他死。”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日头。
“大少爷忽然说起旧事,是什么意思?”
楚翎忽然意识到,这位看似温润的侯府大少爷,恐怕比萧家任何一个人都更难应付。
“卫姨娘是你设计的吧?”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直直刺向楚翎最防备之处,让他猝不及防。
他勉强扯出个笑:“大少爷此话,我不明白。”
萧泊槐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你身边那丫头,没那个脑子编织这么大的局,所以她看到的,多半就是她以为的‘真相’。于是我仔细问了她几句,又去厨房灶膛边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他目光锁住楚翎:“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
楚翎的指甲暗暗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但他很清楚,以萧泊槐的城府,一定轻而易举的看破自己的强装镇定。
“大少爷查到什么,是您的事,若不便直接禀明侯爷,我代为传达也可。”
萧泊槐摇头,语气里多了一丝惋惜:“若我真将查到的东西告诉父亲,楚公子恐怕就要亲身去体验一遍府里处置内鬼的手段了,那滋味,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不管楚翎愿不愿意听,径直拆开。
“灶膛清理出的煤渣里,混了些不起眼的粉末,我请郎中验过了,是用草木灰水提纯东西留下的痕迹。”
“这法子不难,将毒液混入灰水中搅拌,加入蛋清静置,半刻钟后,上层清水倒入泔水桶,沉淀物便可混入煤渣丢弃。煤渣这等秽物,自然不会有人细查,如此一来,毒物便可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将摊开的油纸包往楚翎鼻尖前递了递:“公子闻闻,这味道可还熟悉?”
楚翎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
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萧泊槐收回纸包,饶有趣味的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定结局。
半晌,楚翎长长舒出一口气:“你既然查到这些,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侯爷?”
“因为你对我有用。”
萧泊槐答得坦荡:“二弟仗着嫡出的身份,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没少给我使绊子。今日我找你,并非要你说他半句不是,也无需你为我美言,只需在将来某些时候,当我需要你向父亲传递些风声时,你能替我多留意他的反应,并在适当的时机……旁敲侧击一两句。”
楚翎道:“大少爷太高看我了,侯爷是何许人,他的心思,又岂会因我几句话而动摇?”
萧泊槐却道:“父亲刚愎自用,行事往往随性而为,可偏偏待你不同。就说今日,你能在他书房逗留,还是当着众多官员的面……这府里谁有过这样的体面?”
“只是一时新鲜罢了。”
“新鲜?”
萧泊槐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显然并不认同:“你可知道,自我记事的这二十多年来,你是头一个能在他房里安睡到天亮的人。”
楚翎抬眼:“戚姨娘也没有过吗?”
萧泊槐的表情骤然一僵,随即恢复如常,但话中寒意逼出:“楚公子,你话多了。”
楚翎心下明了——戚姨娘的事,是他的忌讳。
“即便如你所说,我如今在府中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又有侯爷宠爱,算得上有头有脸,我为何要冒险帮你?”
萧泊槐向前半步,声音深沉:“我不信你是为了荣华富贵才留下的。”
“你入府尚不足一月,却已引得父亲与母亲数次争执,府中两位姨娘一死一囚,偏偏都与你有些牵连,楚公子,你这‘安分守己’,未免说不通吧。”
“大少爷这是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威胁我?”
“是啊。”他大大方方承认,“那楚公子可愿意接下我这‘威胁’?”
楚翎眸光微动,清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
萧泊槐率先道:“我向来不喜强人所难,你若考虑清楚,三日后这个时辰,你我再在此处相见。”
他补充一句:“楚公子,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便知道,你绝非甘于屈居人下之辈,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是继续做我爹的笼中雀,还是……”
他顿了顿:“借我的手,达成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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