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伶恨嫁3

马车晃晃荡荡驶入秀伶街,没多久便停在寻笑坊大门外。

车夫跳下马车搬来轿凳,见车内无甚动静便掀帘道:“公子,到——”却见车内男女手脚相缠,四目相对。

“滚!”两人不约而同冲车夫吼道。

“是是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激灵,忙甩了帘子退出去,心道:这青天白日的,泽兰公子也太过心急!不过这小娘子的确生得水灵,也不怪公子一时把持不住。倒是这一路马车走得太不稳当,害他疑心是哪个车轱辘出了问题!

车内氛围剑拔弩张,分明没半点暧昧意思。

泽兰本就破损的衣衫此刻堪称褴褛,碎布条勉强覆住他的颀长身形;白檀也好不到哪去,发髻凌乱地骑坐在少年腰间,一副咬牙切齿、不死不休的气势。

被压在下面的泽兰眼角青红,忿忿赶客道:“还不下去!”

白檀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居高临下道:“你跟那坏东西是一伙的吧,我今天非得扒了你的皮!”说着,就伸手要去掰少年的发冠。

泽兰趁机翻转身位,攥住那只手锁住她的脖颈,方才松口气道:“娘子,不使灵力你是打不过我的。先别着急翻脸,听在下一句劝。我不知你与那庄医师有何仇怨,但他毕竟是百姓口中称颂的神医。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害他性命,如何顶得住悠悠众口?”

“我又不稀罕名声,管他们说什么!”

“我瞧你,也不是很想藏住身份。如今屠猫之风有再起之势,你是多想被世人群起而攻之?嗯?”

白檀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说的有理。双手便泄了力,连表情也松垮下去。仇人近在眼前却不得手刃,这口气她真咽不下去。

泽兰见状,将人扶坐起来宽慰道:“众目睽睽之下不可动手,但夜深人静时——”

没等他把话说完,白檀忽地眉开眼笑:“有道理!”仿佛一路恩仇就此烟消云散,她拿手背拍拍那少年胸脯,随后飞快蹿出马车。

泽兰嘴还半张着,对话的人已不见踪影。他碰了碰青红的眼角,轻笑一声:“还真是只乖张的妖猫。”

只是,她口中的庄晓生是谁?

瞧她一副想刀人的模样,似与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说来,受庄斯照救治的那只白猫,约莫不是白檀。

*

三更天,流云掩月。

陷入沉睡的琏州城此刻稍显冷清,偶有晃动的灯影摩挲空荡的街巷。春生新芽的草木在夜风中摇曳,轻微的沙沙声里猝然混入一道凄厉的猫叫。

凄厉,且戛然而止,转瞬间消弭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刚翻过檐头的少女蓦地僵住手脚,警觉地四下张望,却没能辨出动静传来的方向。那短促的叫声里,充斥着绝望的求救意味,叫她登时一阵心慌。

「铛铛!」她急道。

「屏息凝神。」

白檀闻言照做,忽觉四周风向突变。

自北向南呼啸而来的夜风里,隐隐夹杂着如游丝般微弱的怪异气息。不消片刻,铛铛凝声道:「西南方向!」

白檀遂踏着屋檐接连跃过四五条大街,终在城南一巷口嗅到轻微的血腥味。她蹲在地上一阵探寻,发现晦暗的墙脚散落着一地沾血的猫毛。

“有人趁夜杀猫?!”她立刻吟诵御风咒,北风拂过整条小巷却一无所获——好似受伤的狸奴就在此处凭空消失。

「小白,这里是?」铛铛忽然如此问。

白檀停下脚步,疑道:「有些眼熟,咱是不是来过?」

可这偌大的琏州城中,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转身望向巷外那条无人的街道,白檀忽想起白日里熙攘成群的病患们,就是在此处排起候诊的长队。

延寿堂就在这条街上!

她今夜本就要来此处收拾庄晓生,岂料竟遇上这档子事。此前泽兰带她翻墙进的延寿堂后院,没记错的话,那矮墙就在这条巷子中。

拨云现月,清冷月色泻入院中。

庄斯照坐在轮椅上,周身环绕着药草的清香。他微微仰头双眼半阖,任月辉如落霜般覆盖他的眼睫、鼻梁与唇角。月色下的麻布长衫,竟也能显出如锦缎般的光泽。

「他在做什么?」白檀默默趴在墙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的侧颜。

白日里初见时,她被惊恐与仇恨夺了理智。

尤其是看到他拿银针戳向长毛狸奴,那些令她毛骨悚然的画面再度涌入脑海。她永远忘不了那张脸,那张嘴角噙着浅笑,眸中却映出她将死惨状的瘦削脸孔。

一别八十余年,他依旧是这副披麻戴孝的鬼样子。

她当年竟还觉得,庄晓生是那般出尘无垢,如海上升明月,似空谷落清泉。她何其幸运,历经饲主弃养、惨死阴渠后,仍能遇见这般温柔静好的主人。

——简直可笑!

「大约在吸收夜月精华。」见铛铛这般回答,白檀惊道:「他果真是妖?!方才巷中遭难的狸奴难道是他下的手?」

「不清楚,但我没觉出附近有妖气,半丝半缕都没有。」铛铛试图感受环境中遗留的气息,或许是此刻的白檀心绪太乱,铛铛无法感受到任何妖气或灵气,唯有这院中一整日积累下来尚未散尽的人气而已。

白檀蓄势待发:「管他是不是妖,杀了再说!」

铛铛急忙拦道:「小白!凡人不可能活过八十一年还保有这般年轻容貌。况且以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恐怕都活不过八十一年。你休要因一时气愤,错杀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白檀震惊,「铛铛,庄晓生那张脸我岂会记错?就算我记错了,你还能不记得?你仔细看看,那个人从头到脚就是庄晓生啊!」

铛铛似乎有些为难:「我在银铃中待得太久,早已失去视物的能力,世间万物我皆靠感知获取。小白,我在你化出人形的同时从铃中醒来,我所知的庄晓生皆来自于你灵识中断如碎屑的记忆,故而我无法替你确认他的身份。」

白檀微怔,她一直觉得老祖宗必定英明神武,或许某天突然能见识到他九翼噬兽的白虎真身。

可现在它告诉她,它是个瞎的?!

用安慰一下吗?

「不需要!本尊不瞎!」铛铛甚是不悦,「别以为你偷偷瞎想我就感知不到!我九翼噬兽本就英明神武,待回归镇北噬神之位,自然什么都能看见!」

「好好好,失明老祖。」

「你说什么?!」

「我说英明老祖,神武老祖~那家伙是人是妖,咱且得试试吧?」白檀抬手转了转食指,指尖生出一道隽秀的小风,卷起竹架筛子上晾晒的药材“啪”地打在庄斯照脸上。

他倏地睁开眼,落眸于膝头掉落的药草,喃喃道:“起风了?”

紧接着平地生出一道疾风,掀翻了墙边一排竹架,整整十六面筛子的药草全扑撒到地上。

这医馆的童子实在粗心,竟没把出晒的药材收回就兀自睡下。草药受潮易生霉变,这下可好,疾风一过掀个彻底,全落进潮湿的泥地里!

庄斯照转动轮椅想上前拾掇,不料疾风陡然化作狂风,连座下轮椅也被轻易掀翻。摔进泥地的庄医师吃了一嘴草药,那身麻布长衫顿时泥泞不堪。

他撑着地将嘴里的草药吐个干净,回头看向被轮椅压住的双腿,竟无端发笑起来。

月光映在他眼中,冷寂的白。

有如早春退走,凛冬重来,将这目之所及尽染为冰天雪地的冷白。

白檀不由打了个哆嗦,暗道:「他怕不是有病吧?这有什么好笑的?」

铛铛回她:「他瘸啊,你不瞎也看不出来吗?若他真是妖,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你这小白呀,真真不做人事。」

「我哪知他身子这么轻?再说了,不试一试怎知他真瘸假瘸!」白檀翻身跳进院中,将庄斯照腿上的轮椅移开,冲他伸手道:“起来!”

庄斯照定定看着眼前女子,片刻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无妨,别脏了娘子衣衫。”

“哪来这么多讲究?”

白檀一屁股坐进泥地里,纤白长裙染上错落泥点,继而利落起身带起翩跹衣摆,如水墨画中的仙娥踏月而生。她蛮不在乎地再次伸手道:“现在我比你脏,起来!”

看着那只再度伸向他的手,庄斯照迟疑着握上去。

春夜尚凉,那女子的掌温却比寻常人热上几分。庄斯照正想问她是否有着凉发热的症状,就被她一把拉起来甩到轮椅上:“你也太轻了,这粗布麻衣下不会只有一副人骨吧?”

话音刚落,白檀躬身扯开他的衣领。

但凡发现一点他不是凡人的证据,她就打算立刻宰了他。

嶙峋的骨架上的确覆着一层单薄的皮肉,借着月光甚至能看清他胸膛上细小的绒毛,若是偷来的人皮也能这般光洁无暇么?

她抬眸往上,审视目光经由他落满阴影的锁骨,去到青筋微胀的额角。余光瞥见他颌下喉结微微滚动,她立刻掐住那处突起。

“这是什么招数!说!”

“……”

对上那好似能看穿他的凌厉眸光,庄斯照为难道:“小娘子,你可听说过我双腿残疾,难以人道?”

白檀眯起眼:“什么意思?”

庄斯照推开她的手,不咸不淡道:“我非良配。”

周末放晴![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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