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飞路的薄雾还没被车马声搅散,观复斋雕花木门半掩着。
一只算盘被随意撂在门槛边,乌木框,黄铜档,玉石珠子颗颗滚圆。
一个伙计正弯腰去捡,冷不防那算盘竟自己“咔”地一震,一颗珠子跳起来,险些磕到他的门牙。
伙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嘟囔一句:“邪门……这算盘珠子都快成精了。”
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算盘不会咬人,是人心里的鬼在作祟。”
胡苏晚一袭再朴素不过的月白竹布旗袍,身形纤细,立在柜台后。
她指尖下意识地轻捻着袖口里藏着的一枚铜钱,那冰凉的触感和上面模糊的符文,是她维持这副人形的最后一丝灵力支撑。
千年道行,一朝倾颓。
若非道果遗失,她堂堂九尾狐妖,何至于沦落到要靠一枚沾染了道士气的铜钱来镇压体内翻涌的妖息。
“胡苏晚,来当账房。”她用最标准、最温软的苏白报上姓名。
柜台后的陈掌柜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身暗锦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金丝眼镜。
他闻言,从一堆拓片里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手伸出来我看看。”
胡苏晚依言伸出右手。
十指纤纤,指节匀称,只是指尖因常年捻动铜钱而透着一丝不正常的凉意。
陈掌柜却不是看她的手相,而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钟。
“行,你被录用了。”他没问来历,也没看荐书,只慢悠悠地说了句,“你这眼神……倒像是能看穿账本里的鬼。”
胡苏晚心中一凛,谦卑道:“掌柜的说笑了,我会打算盘,会记账,旁的不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一旁扫地的小伙计阿七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观复斋的账房是个邪门的位子,前头那个就是莫名其妙疯了的,这女人看着弱不禁风,胆子倒大。
午后,铺子里的生意渐渐喧嚣起来。
霞飞路是法租界的繁华地,往来的多是些附庸风雅的权贵和洋人。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烫着时髦卷发的阔太太扭着腰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佣人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她将锦盒“啪”地一声放在柜面上,下巴抬得老高,声音里满是傲慢:“陈掌柜,我这儿有件明永乐的青花缠枝莲纹玉壶春瓶,你给掌掌眼,看看能寄售个什么价。”
陈掌柜笑着迎上去,正要伸手去接,胡苏晚却先一步开了口:“太太,重器,我来吧。”
她双手捧过那只瓷瓶,指尖触及瓶身的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在她的阴阳眼中,这只造型优美、画工精湛的瓷瓶上,正浮起一层厚重的灰绿色浊气。
丝丝缕缕的黑线在浊气中穿梭,夹杂着无数破碎的记忆画面:阴暗潮湿的盗洞,铁铲挖开腐朽棺木的刺耳声,一双沾满泥污的手从一具枯骨旁将它扒出,还有不远处炮火轰鸣、残垣断壁的模糊背景……
这不是什么明窑真品,而是一件从乱坟岗里新扒出来的陪葬赝货。
真正的原物,恐怕早已在那场不知名的战火中碎成了齑粉。
“如何?”那阔太太见她半天不语,有些不耐烦。
胡苏晚缓缓将瓷瓶推了回去,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太太,这件东西,我们铺子收不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对方,“胎釉松浮,火气未退,怕是新仿不久。您要是真喜欢这器型,不如再养养,等它土腥味散尽了再说。”
“你……”阔太太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本以为这新来的小账房不懂行,想拿个高仿货来蒙事,没想到竟被一语道破,连“土腥味”这种盗墓行话都点了出来。
她惊疑不定地瞪着胡苏晚,抓起锦盒,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陈掌柜深深地看了胡苏晚一眼,没再多问,只是转身进了后堂。
只有阿七凑了过来,小声惊叹:“苏晚姐,你好厉害!我刚才离那瓶子老远,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像有人在吹气。”
胡苏晚笑了笑,没接话。
阿七这孩子天生灵觉敏锐,能模糊感应到邪祟,倒是个可塑之才。
只是她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江,也顾不得旁人了。
黄昏时分,铺子打了烊。
胡苏晚坐在账台前清点今日的流水,橘黄色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提起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准备在账册上记下今日的最后一笔。
笔尖刚要落下,她忽然顿住了。
在常人眼中洁白平整的宣纸上,此刻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血红的小字。
“地窖有噬魂之祸,入者非死即疯。”
更诡异的是,这行字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微微搏动,每一次跳动,红色变得更深一分。
但让她震惊的不是这诡异的警告,而是随着这行血字的出现,鼻尖竟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香气。
那是她千年修为凝结而成的道果,在被盗走之前所独有的清冽残香!
这丝香气,她曾在梦里追寻过千百回。
道果,道果就在这观复斋的地窖里!或者说,线索就在那里!
可她同样清楚,自己丢失道果后实力大损,全凭秘法和外物维持人形。
若三年之内找不到能替代灵力来源的“镇魂香”续命,她便会妖力溃散,魂归轮回,永生永世堕为凡胎。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是希望,更是致命的诱惑。
夜深人静,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阿七打着哈欠,一边给大门上锁,一边低声嘟囔着:“苏晚姐,你早点歇着,可千万别动去地窖的念头。我跟你说,前个儿那个张账房,就是半夜非说听见地窖里有人打算盘,自己跑了进去。第二天捞上来的时候,眼珠子都是全黑的,直愣愣的,没过两天就跳了黄浦江……”
胡苏晚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通往地下室的那扇厚重暗门上。
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西洋大锁,仿佛锁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中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
不去,道果的线索可能就此断绝,她离魂飞魄散又近了一天。
去,则可能触怒那封印在地下的未知之物,一旦妖气失控,暴露身份,在这人妖关系紧张的乱世,下场恐怕比跳黄浦江更惨。
最终,她眼底凝着一丝决绝。她不能等,也等不起了。
她从袖中摸出那枚铜钱,含入口中,用那微弱的道家正气强行压住心神的波动和外溢的妖息。
又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包用油纸裹好的朱砂粉,紧紧攥在手心。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到暗门前,用一根发簪拨开了那把看似牢固的锁。
“吱呀——”
地窖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潮冷风扑过来,裹着呛人的霉味。
胡苏晚侧身闪入,反手轻轻带上门。
她只踏下三级石阶,四周空气猛地僵住。
墙角最黑暗的阴影里,一团黑影开始蠕动、拉长,最终凝聚成一个佝偻的人形。
它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平滑的黑暗,脖子上缠绕着粗重的铁链,四肢以一种违反人体构造的角度扭曲着。
守陵阴傀!
胡苏晚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东西,是古代王侯用秘法炼制的墓穴守护者,没有神智,只知撕碎一切闯入的活物。
不等她做出反应,那阴傀猛然朝她扑来,无声无息,漆黑的利爪直取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胡苏晚本能地催动体内仅存的一丝妖力,双眸瞬间泛起一层幽幽的金光。
在阴阳眼的视野中,她清晰地看到了阴傀周身缠绕的黑色怨气脉络,以及它力量最薄弱的节点。
她急身后退,身体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堆满杂物的货架上。
“哗啦啦——”
一堆落满灰尘的旧铜镜、锡器、碎瓷片轰然坠地。
其中一面清代的八卦铜镜,恰好斜斜地立在了地上,镜面映出了小气窗透进来的月光。
就在阴傀再次欺近,利爪离她的脖颈不足半寸时,那面铜镜精准地将月光反射到了它的身上!
“嘶——!”
一缕银辉,烫在了阴傀的黑影之上。
它发出一声凄厉嘶吼,黑色的身躯冒起阵阵青烟,猛地后撤。
胡苏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个狼狈的翻滚,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冲回门边,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铁门关上并落锁。
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整个人虚脱般地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翻滚时,自己袖口上,已悄然沾上了一点阴傀身上飘落的黑色粉末。
更没有注意到,在楼上账房的抽屉深处,那本记录着血字的账册,此刻静悄悄的渗着股隐晦的灼人热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