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圣玛利亚医院。
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着阴冷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输液瓶碰撞着病床上的支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一个小护士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关上了窗,检查一下针头,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梁小姐,是我的疏忽。”
梁成蹊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我反正也睡不着,你去忙吧不用守着我。”
小护士松了一口气,说:“最近天气反复无常,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这患肠胃炎的人多,我们这一科就忙了起来,梁小姐得要多多注意保暖和饮食。”
说完,小护士整了整梁成蹊的枕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便匆匆离开了。
梁成蹊看了看走廊外人来人往,闭上了眼睛。
想必今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一、二、三、四...”一共是六个大洋,距离路垚和乔楚生分开也过了六天。
路垚趴在桌子上,叹气声将外面的雨声都盖了过去。
这也太无趣了。
自从路垚做了这华康电车公司的法律顾问,就每天过上喝咖啡看报的日子。这华康有白老爷子罩着也没什么人闹事,这一风平浪静就赚不了几个钱,每天守着几个子儿让路垚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
“路先生,您要的报纸。”来人将报纸放下就仓促离开,仿佛面对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路垚“嘁”了一声,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在这败坏他的名声,说他为人狡诈身不正,搞得一个两个的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几年华康和东海互相渗透,这吴鹏华倒了,他的旧部自然是不甘心的,明面上不敢乱来,暗地里小动作倒是不少。
路垚倒是有点想念起乔楚生来了,至少没见他嫌弃过自己。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应该是被巡捕房的事绊住了。
乔楚生倒是真遇到了麻烦事。
雨越下越大,从天空倾泻而下。
一道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华界和租界。就算你在街上随便找一个瞎子,他都能分辨出来。无他,只需一双脚踩上去,一高一低的便是华界了。
乔楚生的鞋上沾了些泥泞,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反反复复,正如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为了不引起注意,距警察厅一里外,乔楚生一身常服便下了车步行至目的地。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黎秋寒才姗姗来迟。
“实在是对不住兄弟,最近上头来视察,又出了沈科长的凶杀案,脱不开身呐。”
“没事,都自己人。老爷子交代了,尽快协助你破案,绝对不耽误你仕途。”
黎秋寒脸上的愁绪冲淡不少,状似轻松地说:“有乔兄弟在这儿,哪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我现在就带你去现场。”
那可不一定,乔楚生摸了摸鼻子。
华界和租界向来案件分得很开,两边互不干涉。乔楚生办这个案子只得暗中进行,束手束脚的,更何况,路垚也不在身边。
如果不是黎秋寒是老爷子的得意门生,乔楚生还真蹚不了这趟浑水。
案发地点正是在沈大志的办公室,头颅被一刀切断,干净利落。据黎秋寒所说,案发当天,办公室门窗反锁,风扇转动,形成了一间密室。死者左手拿枪,天花板上有一个弹孔,显然是看到上面有什么,开枪之后被旁边人暗害了。
乔楚生像是没看见地上的一大滩血迹,径直走向了无头尸体,从桌上的卷宗来看,死者临死前正在看卷宗。
“晚上十点还在看卷宗,你们这里够辛苦啊。”乔楚生翻开卷宗:“还是十年前的。”
乔楚生的手顿了一下,这纸。。。。。。
“这十年前的卷宗早就在一场大火里烧毁了,沈科长这是从哪儿找来的”黎秋寒惊讶地拿起卷宗,快速地翻了翻,又合上,一脸凝重地说道:“莫非是沈科长...”
乔楚生挑挑眉,道:“不必紧张,你看这个纸,明显是最近两年使用的,十年前可不用这玩意儿,一看就是有人伪造的。”
黎秋寒:“那行,我这就叫人带下去好好查查。”
“不用了,”乔楚生制止了黎秋寒,接着说:“我先把它带回去看看,没准它就成了这次案件的突破口呢。”
得了乔楚生示意,萨利姆将卷宗装好,出了门。
看着黎秋寒欲言又止的样子,乔楚生笑了笑:“我先把尸体拿回去化验,到时候给你整理一份报告。走了啊。”
留给黎秋寒的就是一个背影。
如果回头看的话,乔楚生就会看到一些熟悉的东西。
乔楚生看到路垚的时候,路垚正在一家老大昌面包店外躲雨。透过车窗,再加上雨幕,街道上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一层青灰色的雾,路垚的眉眼看得并不大真切。
乔楚生对这家店印象十分深刻,每次路垚破了案领了报酬,总是要来这家店的,而且每次都要拉着乔楚生一起过来。之后乔楚生才知道,这个祖宗是让自己结账来着。
想到这,乔楚生无奈地摇摇头,吩咐萨利姆给那人捎一把伞去。
路垚看着一个打着绑腿的人向他走来,头上的小红帽特别引人注目。
“真巧啊萨利姆,诶,你们乔探长呢?”路垚没有立即接过伞。
萨利姆抬手指了指立于雨中的警车。
路垚的眼睛从萨利姆的袖口扫过,又看了看他的鞋面,说道:“这是又发生命案是哪一家”
空气中飘着一丝血腥气,袖口和鞋面的血迹想必是转移尸体的时候粘上的,看这眼色,有一段时间了。看来这个凶杀案有点凶啊。
萨利姆看了看警车,悄悄说:“乔探长不让对外说。”
刚不久,白幼宁便带着相机和笔来了现场想进行报道,被乔探长一口回绝了。
在破案之前,信息一律不许外传。
“你这话就不对了,”路垚一本正经地说:“我连你家乔探长腿上有几颗痣都知道,这还能算外人吗?”
“那路先生...是内人”
这可难为了萨利姆这个异国人,他还真不了解华国人这些复杂的关系。
路垚一本正经的表情差点儿没端住,从裂开的一丝缝隙挤出笑容:“算是吧...”
萨利姆愣头愣脑的当即就信了。
路垚听完他的描述,半阖着眼,点了点头,快速转移了话题:“来,拿着,给你们乔探长捎一份,就当是借伞的谢礼了。”
路垚低下头,抽出面包袋里面的白色花边垫纸,手指翻飞,不多时,一个蛋糕盒便成型了。
香浓的奶酪味一瞬间冲进雨中,又牢实地被盒子封装起来。
路垚抬起头,隔着雨幕,乔楚生站在雨幕的另一头,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老大昌透过橱窗低低地演绎着勃拉姆斯的幻想与悲剧,对面的街传来女子凄婉温柔的歌声,从唐宋而来的雅气就顺着雨水淌了过来。
路垚的记忆早已斑驳,古旧的歌声闪烁不了他的心。于是他撑开了伞,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浑浊的雨水没过路垚的大背头皮鞋,上面还有小沙粒停留在上面,引得路垚皱了眉。
他一边讨厌这种缠缠绵绵、藕断丝连的东西,一边在心里埋怨雨的不深情,留不下这细沙归来的航灯。
“怎样?”乔楚生靠着闭目养神。
“路先生让我给您捎的。”萨利姆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
乔楚生掀了掀眼皮,将盒子上的纸头轻轻一扯,甜丝丝的奶香就包裹了车间。
这浓香爬上乔楚生的脸,甜腻腻地轻吻着他的鼻尖,拂过嘴唇,下巴,往他解开的领口钻。
乔楚生伸出舌尖碰了碰空气里的甜,狠狠吸了一口气,这份甜就在脑海里描绘出路垚的模样。
路垚的身上总带着一股奶香味,这与他经常把甜点当正餐有关。路垚对甜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不但喜欢买,也喜欢做。
他说,在用面粉浇出一朵花的时候,生活美得就像一篇童话。
路垚在厨房里摆了个四层的银色甜品架,像一路盘旋的山峦。路上摆满了甜腻的诱香,山顶上却是一碟冷幽幽的杏仁豆腐,方方正正地摆在最上面,是上好的白玉。
路垚不喜欢现成的用铁罐头装好的杏仁露,于是他将夏天晒好的甜杏仁拿出来,用清水浸泡几次,再碾碎细细筛两次,和着白糖琼脂搅拌,待它在容器里成型,倒扣出来,在上面撒上秋季制好的糖桂花和一点红色的果泥,一个上午便能摆盘了。
乔楚生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于是那果泥就换成了上海滩特有的八宝辣酱,用鸡肉、鸭肫、猪腿肉、肚子、开洋、香菇、笋片等八样主要原料烹炒,再浇上一个虾仁 ,略甜又鲜辣。
路垚在食材的处理上精细又认真,和平时懒散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管是对糖霜精雕细刻,还是剥杏仁的专注,都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
每当这个时候,苏州河上的火龙熄灭了,长三堂的脂粉气消逝了。乔楚生的整颗心就在这浮生乱世中的一角,在人间烟火里,聊以慰藉。
祝oneday三周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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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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