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在辍学前考过一次县试,名列前茅,虽然耽搁了四五年,但这次在老夫子的指导下,苦学了半年多,参加院试,满以为能中个秀才,没有想到落榜了。
知道这个结果后,他难受了好几天,文章也不写了,学堂也不去了,每天在绸缎铺忙完就游魂似的闲逛,胡思乱想。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在一个分岔路口。如果不再参加府试,那未来的日子就很可见了。邢灵跟着他爹学习医术,后面大约也能做大夫,他一个小小的伙计,配得上邢灵吗?如果像现在这样苦学三年后再参加府试,还是没有考中呢,他不敢想象那个结果,也不敢承认他根本就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聪明。
如果老天爷真的想让他在这里消磨一生,为什么不让他变得笨一点呢?干脆当时就不要让他通过县试,不给他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希望,这样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好几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落下来,打湿枕头。
在绸缎铺里看书是一件会被人耻笑的事情,其他的伙计私底下都觉得他痴心妄想,有几个还当着他的面还打趣他说“状元爷来了”。这次请假他没敢说是去赴试,只说是去看姐姐,但他们应该也猜得到,现在落榜,他这么失魂落魄的,他们更加知道了。
徐诚也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生呢,可是他做不到,不是刻意做不到,是本能做不到,如果他连着好几天不读书,心里就会特别愧疚,觉得虚度时光。
从前他以为这是命运,他命中注定就应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现实给了他重重一拳。
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更不可能像俞夏那样年少中举。
被沮丧和失落笼罩了半个月,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起《孟子》里的句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或许这是老天爷给他的考验呢。他应该继续读书的,接下来的时间里认真准备,下一次赴试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若要稳妥点,自然是不去绸缎铺了,想全心全意地为下一次府试准备,输了便认了,从此以后再不去奢求。如果这样的话,谁来供他呢?单凭家里的积蓄和她姐姐一个人的月钱,只怕撑不起。
次日傍晚的时候,学堂放学回家的学生到绸缎铺跟他说,学堂里有他的信。等绸缎铺上了门板,他去便学堂,从老夫子手里接过邢灵的信,信里还装了别的东西,凸出来一小块儿,沉甸甸的,徐诚想一定是什么小玩意儿,没有拆开,径直把信收进怀里。
老夫子又递给他另外一封信:“这是俞夏写的,里面有提到你,你自己看看吧。”
徐诚将信将疑接过那张纸,粗略地扫过,瞬间愣住,不可思议地望向老夫子。老夫子笑道:“你认真学了半年多,文章能有这个火候已然不错,若半途而废,埋没于乡野,当真是可惜,所以我特意写信替你求来这笔银子,从此你可以辞去绸缎铺的差事,潜心治学,再无后顾之忧了。”
徐诚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老夫子,当即跪下来朝他磕三个头,老夫子扶他起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笔银子接了以后,便不能任性妄为了。从明天起,每日卯正过来读书,除非必要的事情,不许出门,一直待到戌末才能回去,我不知道你的基础怎么样,所以这些日子先把四书五经连文带注背熟了,其他的东西我再慢慢教你,争取三年后的府试中考中秀才,即便做不了官,以后坐馆收学生,也是一条活路。”
从学堂离开,他欢欢喜喜地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徐母,徐母也高兴得不得了,念叨了许久,才坐下来吃饭。吃饭的时候,脸上的小孩是藏不住。
吃过饭,徐诚想起来邢灵的信,拆开来,先把封口的地方朝下,哗啦啦几块碎银子掉在桌上,他抓起碎银子看了看,把它们放到邢灵送给他的绣着渺茫山水的荷包里。再看信,信上无非是些勉励之语,提到银子的时候说“这些银子不值什么,只是我的一片心意。”
当天晚上,徐诚高兴得睡不着觉。以前他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跟他同窗的人意气风发、光明灿烂,而他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过着发霉的日子,现在那些日子终于也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真好呀。
生活又充满希望了。
到这会儿,邢大夫又打出名气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若是有条件,总想请他去看病。邢大夫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在外面赢得一个“妙手回春”的名头。
这几日却遇见了一位奇怪的病人。明明是小病,去了三五次,换了好几个方子,还是说不舒服,脉象上又没有异常。通常情况下,病一直不好,病人都很不高兴,待大夫也懒懒的,这个人倒好,每次都是笑盈盈的,嘴里还一直说着“劳驾”“见谅”之类的话,还总是备茶和点心,留他们坐下说话。邢大夫说有事儿要走,他总是要留,留不住便亲自送到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才回房。
这天,邢大夫泡一杯茶,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看书,邢灵开着窗子,在自己屋里背药方、看书。
那个人敲敲门,提着一个小笼子进来:“我们家的白猫生了许多小猫,刚满月,这会儿正到处问人要不要养。”将笼子向上一提,问邢灵:“邢姑娘,你要养吗?”
邢灵从房间里出去,走到笼子前面,看到那只小猫只有巴掌大小,雪白的一团,爪子紧扣着笼子,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爱怜,“咪咪”“咪咪”地叫了几声。小猫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狭长瞳孔像线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叫。
邢大夫说:“我们家没养过猫。”
那人看着邢灵,邢灵从他手里拎过笼子,送到邢大夫面前:“你看,它很可爱的。”
邢大夫问:“这是公猫,还是母猫?”
那人说:“母猫。”
邢大夫便对邢灵说:“她以后还要生小猫的,不好伺候,还给人家吧。”
邢灵不悦地抿着嘴,把猫还给那人,扭头往房间里走。
那人劝邢大夫:“邢姑娘喜欢,您就收下吧,哪怕当个玩意呢。养小猫一点也不费事儿,有剩饭剩菜给它端过来一点就行了,不挑食的。邢姑娘再我家里逗猫的样子,我都看到了,她是真的喜欢,你就让她养吧。”
邢大夫说:“她小孩心性,就图个新鲜,这会儿说要养,不到一个月又厌烦了,你别理她,去问问别人家要不要养吧。”
邢灵在屋里说:“我什么时候小孩心性了?说要读书,到现在没撂下过吧,说要跟着你学医,现在也没抱怨过呀。夫子都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还总是拿着旧眼光看人。”
邢大夫没搭理他,朝那人摆摆手,那人便提着笼子走了。
隔了几天,又送来几本医书,说要卖的,价格极便宜。正和邢大夫商量价格,俞夏从门口走进来,彼此打过招呼,寒暄几句,便近了邢灵的房间,问她这个人是谁。
邢灵把最近的事情都说了,俞夏从推开的窗子里看他一眼,说:“既然久治不愈,就该劝他换个大夫,没的辱没了你爹的名声。”
邢灵说:“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劝过呢?他说别人也治不好,吃了我爹的药,身上还轻快点,好一点总比不好强。”
俞夏笑道:“我看他未必有病,或者是装的,也未可知。”
邢灵说:“我也没有把过他的脉,只是看我爹这几次开的药方,要么是安神助眠的,要么是调理脾胃的,多吃一剂两剂治一下别的毛病,也不碍事。”
俞夏望着邢灵:“你也精进了,都能看懂你爹的方子了。”
邢灵笑道:“那是自然。不然那么多药方岂不是白背了吗?”又正色道:“不过这里面的学问太深了,我只能看出皮毛,知道是在哪个方子的基础上相加减,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还要学上许多年呢。”
俞夏说:“那有什么,你现在还年轻,家里又富裕,就是学上十年八年也不要紧。”抽出袖中的信递给邢灵。
邢灵接过来,当即打开,看了一遍,笑了一阵,又看第二遍,更是乐不可支,正绷着脸看完第三遍,俞夏忽然站到她身后:“他写的什么呀,怎么你看了这么高兴?”
邢灵回头看他一眼,把书信递给他,站到他的对面:“徐诚大约是学得疯魔了,通篇骈四俪六,不是用典,便是化用,倒也工整富丽,说不定过几年真能中秀才。”
俞夏也细细看了一遍,笑道:“看得出精进许多,说不定真有这个造化。”
外面的两个人已经商议好价格了,邢大夫回来取银子,看到邢灵脸上的客套和烦躁,停下脚步,上上下下看了他们一眼,拿了银子过来,又看他们一眼,这才走了。
当天傍晚,邢大夫和邢灵去俞夏那里吃饭,丫鬟婆子还有小厮都低着头围了一个圈,“哎呦”声此起彼伏,他们围得严密,一时间也看不出圈子中间是什么。邢大夫和邢灵也不急着去凑热闹,就在一旁看着人群喧闹。
须臾间,俞夏的轿子进了院子,他们立马悄声散开,邢灵这才瞧见一只小白猫正在那里跌跌撞撞地走路,惊讶地望着他,蹲下来叫了一声“咪咪”。
小猫迟疑片刻,朝她跑过来,每一步跑得都不很稳,所幸没有跌倒。到她跟前,围着她左转转,右转转,尾巴扫扫她的小腿,再抬头看看她。邢灵笑着把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摸一摸她身上乱糟糟的白毛,又抱着它站了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就是上次的那只小猫,问俞夏:“这猫哪儿来的?”
俞夏说:“那个久治不愈的人给的,我原说不要,他一定要给,说实在送不出去,只好收下了。好在是猫,养起来不费事儿,每天给点小鱼小虾就行了。”
小猫大约不喜欢被人抱着,在邢灵的怀里挣扎起来,邢大夫忙说:“你快把它放下来,它虽然小,但也是会咬人的。”
邢灵也害怕它从自己怀里摔下去,蹲下去,把它放在地上,看着它一步一步跑开,藏到台阶旁边,探出脑袋看着他们,可爱极了。
邢灵对俞夏说:“那个人上回也要送给我爹养,我爹不要,说母猫要生小猫儿,不好伺候。”
俞夏说:“可不是嘛,一窝五六个崽,前面几胎还好,能送出去,到这一胎送都送不过来,所以才硬塞给我。”
邢灵说:“该送到谷仓,我们这儿没有老鼠。”
俞夏笑道:“怎么没有老鼠呢?哪里都有老鼠!你没听《诗经》里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吗?跟人一般大的硕鼠,治是治不得的,只好养只猫来震慑震慑。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至清至净的人,许多事情都顺着他们了,不过略微清正些,不愿意用一些人家介绍来的人,他们就看不惯我,背地里编排起我来,说我是什么‘俞青天’,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邢灵默念了“俞青天”三个字,笑了一阵,说:“我要是得了这个名头,高兴还来不及呢,气什么?他们若是夸我,我心里才难受呢,知道是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人家客堂里都挂着什么梅兰竹菊呀,我看夫子你直接挂一只大白猫吧,再提一首诗,也是别具一格了。”
俞夏沉吟片刻,说:“这也是个好主意,只是我的诗总不如前人的诗好,你听听这首如何?‘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然我不是聘的,但取其意便好,不必十分贴切。”
邢灵这几个月一只躲着俞夏,像老鼠躲着猫一样,即便不躲,也是极冷淡,话都不愿意说几句,这会儿难得哄他高兴。邢大夫含笑看着邢灵,问:“邢灵呀,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哄人的?”
邢灵立刻绷着脸,冷声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就成哄人了?好没意思!”转头到客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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