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远山总在后视镜里看明琪。
车里就两个人，明琪很难不察觉，问他：“有事？”
被人发现心思，向远山握住方向盘的手突然收紧，有些赧然：“就是想问问你，怎么会想来我们这玩？”
明琪擅长编故事，尤其是对不熟的人，向远山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的下一秒，明琪可以编出好几个故事来应付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到这，他突然不想编了。
从打算出门散散心后，他已经编了无数个故事去维持自己在江城摇摇欲坠的“正常生活”。
所以现在，只剩下厌倦。
“不方便说？”
“没有不方便，”明琪摇头，装作无事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就累了.....想换个地方待一段时间。”
明琪没说谎，但他也没说完，准确来说，他想换个地方待着，然后什么也不干。
“挺好。”
向远山说。
车厢里太安静，向远山这时候听到了明琪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决定来了，就什么也别想，开心点。”
“我看起来不开心？”明琪反问他，这次他抬眼看人，没再回避向远山。
“挺明显的吧，这儿，”向远山指了指他的眼睛，说：“看起来有事。”
明琪抿了抿唇角，思考此刻的话题该落在哪儿，但向远山那双眼澄澈透亮，总觉将自己说出口了的和没说出口了的都看了个透。
真让人伤脑筋啊！
“被你说中了，不过.....就像你说的，我都来这了，一个地方一个故事，我现在不想聊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
向远山说好。
快到香山村时，路况越来越差，碎石和小坑到处可见。
向远山开得很小心。
这里的路大多只能两辆车并列而过，经过一片油菜地时，路更是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单行，好在今天并不是节假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
两人半天没说话，明琪觉得闷得慌，随意找了个话题问他：“荷花观赏最佳时间一般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个月，你来的正好。”
“哦，那我还挺幸运的，”明琪说，“之前在江城，我特地跑去中山公园看，不知道是不是时间不对，去的时候只剩了荷叶杆了。”
“那今天你可以好好看看，荷花都是上午盛开黄昏收拢，这会去拍肯定效果很不错。”
“嗯。”明琪调整了下坐姿，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向远山停了车，终于到达了香山。
明琪迷迷糊糊睁眼，看见车子停在一条的道路边。
明琪下车，站在原地往路的尽头方向望去看，隐约能看到道路前边绿油油的一大片荷叶尖尖，这一路的颠簸也算值得。
“前边的路车开不进去，你从这个路口往里直走，不远。”
“谢谢你送我过来。”
“不客气，”向远山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又说了句：“提醒你一句，路边商铺买的东西最好别买，容易被宰。”
“放心，”明琪笑道，“必要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我先走了。”
明琪观察前边的路，走到公路对面，按照向远山指的方向直走，路边的店铺大多是本地人开的，大多数时候卖的都是应季的当地特产，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莲蓬成熟的时节，店家买的各种绿叶菜和根茎类蔬菜，除了莲藕，其他的明琪大多都叫不出名字。
越往里，商铺越来越少，也许是距离荷花塘越来越近的缘故，空气中似乎都带着股淡淡的花香，夏风阵阵吹过，香气扑面，让人瞬间静下心来。
听向远山讲，月溪虽没正经开发过旅游，但由于荷花实在有名，盛夏时期来打卡的人还是有不少的，只是现在才六月，来这旅游的人寥寥无几，到了七八月人才会多一些。
明琪喜欢这个时节，人少时赏花才是最好的。
终于走到荷塘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荷叶长得密密麻麻，荷花也开正好，在这么一大片绿色之中一抹抹深的浅的红色，美得让人惊叹。
诗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说得大概就是眼前这副美景。
为了拍风景，他这次来月溪村特地带了那只索尼超长焦镜头。
明琪在池塘边找了个地势高视角好的地方，将三脚架支好，固定好机器调整好镜头，这才开始拍摄。
好的景物怎么拍都美，明琪看到摄影机里的成像，感叹大自然色彩可以丰富饱满到如此地步，完美到不需要任何滤镜。
正当明琪沉浸在拍摄中时，他听到有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摄像头转了方向。
“小伙子，来一碗吗？”是一位上前来推销的村民，他手里端着两碗冰粉类的小吃，很热忱地向他介绍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藕粉莲子羹，解暑的，尝一尝？”
明琪有些犹豫，想着向远山说的话，问他：“多少钱一份？”
“八块钱。”
这价格还好，明琪心想，这村民看起来也像个实诚人，于是他很爽快地扫码付了钱。
回到摊位，大爷拿着一碗重新盛好的藕粉莲子羹，隔着好几米远问他：“小伙子，要加桂花不要？”大爷皮肤黑，但气色很好，声音嘹亮。
“要！”
一分钟后，大爷稳稳当当给他端了过来。
“谢谢。”明琪尝了一口。
大爷指了指明琪碗里的莲子羹，问他：“怎么样，好吃不？”
明琪点头：“好吃。”
这藕粉莲子羹味道确实不错，藕粉入口即化，爽口解暑，莲子清甜不腻人，赏荷花时吃上一勺，别有滋味。
“你这是在拍花呢？”大爷在离他一人的地方，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明琪面前的摄像机。
“是，这里的荷花开的很漂亮。”
“好多年轻人和你一样，大老远跑到这来看荷花，”大爷笑笑说，“好看是好看，不过我们本地人年年看，看腻了。”
这大爷倒是竟说实话。
明琪又吃了一口：“人嘛，就是喜欢看新鲜东西。”
“这说的是，外地人过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得很，”大爷又问他，“那你是从哪边过来的？”
“我是从江城来的，江城人。”
“江城呐，我晓得，”大爷突然很有兴致，问他：“我大儿子就是江城大学毕业的，你知道江城大学不？”
“知道的，江城人都知道。”
江城大学很有名，宋沐乙就是江城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宋沐乙带他去过几回。
“学校是蛮气派的，不过嘛，我没进去过。”大爷话中有些惋惜，不知道想起什么，又迷茫说他好久没见过他儿子了。
“江城不远的，想见随时可以去看看他。”
“哪里说去就去，他成家了。”大爷叹了口气，摇摇头，“媳妇是江城本地人，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姑娘，讲究得很！”
明琪听着，也跟着轻叹口气。
“去了讨人嫌，讨人嫌哦。”大爷说着起了身，说太晒了要回小摊树荫底下去。
明琪想安慰，但他一个陌生人说什么都显得空洞无力。
“大爷，您再给我做一份莲子羹吧。”
大爷听到这，喜笑颜开：“好啊，马上！”
这样就足够了，明琪想，有时候被需要比安慰更重要。
大概是真有些饿了，满满当当两碗莲子羹明琪吃得干干净净。
临近午后过来看花的多了不少，大爷接下来一个多小时忙得乐呵。
明琪突然有了些想法，他扛起摄影机走到大爷小摊前，问：“大爷，有件事和您商量下，我这想拍点当地特色美食记录下，能把您这小摊录进去吗？”
“拍我这小摊，没得问题呐，”大爷看着他手里的机器，笑着说：“其实啊大爷我都懂的，之前有蛮多小年轻也是拿机器到处拍，听说是搞直播赚钱的，小伙子我看你长得这么板正，你是不是也是干这个？”
明琪倒是没想到这么小众的地方都有人来直播，告诉大爷：“我不直播，您卖的小吃这么好吃，我拍了发网上宣传宣传。”
“哦，这样的。”大爷惊喜，“那敢情好啊！”
说干就干，明琪把摄影机从三脚架取下，重新调了摄影机参数，让大爷在做下一份的时候动作放慢一点，再介绍下藕粉莲子羹一些制作食材和食用效果等作为旁白。
没想到大爷对面镜头一点不局促，半个小时后，视频就录制完成，效果比预想的还要不错。
明琪把录好的一部分让大爷看，大爷很开心，问他是不是看的人多了，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来吃莲子羹。
明琪笑着点头说是的。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他在这片荷塘待了好几个小时。
时间已经是五点多，今天想拍的东西也都拍到了，明琪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走到来时的公路边，明琪犯了难，他只想着来压根就没想过怎么回去。
正发愁时，很久没看的手机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虽然号码是陌生的，但本地归属地的号码打给自己，对方只能是向远山。
“今天玩的怎么样，准备回了吗？”
“要回了，我现在就在早上你送我来的那条路上，你知道这附近那趟公交车可以回你家那边吗？”
“我去接你，你原地等我。”向远山说。
“不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吧。”
“公交站不好找的，村里的公交车也不会报站，到时候做过站了更麻烦，再说了我过去又不远。”
明琪还是想拒绝，以前在江城很多事他能自己来就一定不打扰别人，到了这，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给赵帆这个朋友找了多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向远山看对面半天没说话，开口道：“那等会你请我吃晚饭吧，就当今天给你当司机的报酬。”
这样讲，明琪也不好再推辞。
不过，明琪没想到的是，向远山并没有带他去餐馆，而是把车开到了菜市场。
“不是请吃饭吗？”
“是啊，买菜做饭。“向远山笑，”今天菜钱你付。”
明琪一头雾水看着向远山，说：“你确定要吃我做的菜？”
“哈哈哈，你是客人，当然是我来做。”
“那还是去餐馆吃吧，说好我请你的。”
“我手艺不错的，”向远山说，“你确定要在餐馆吃吗？”
明琪能察觉向远山实在故意诱惑自己。
“那好，一会我帮忙给你打下手。”
菜市场不大，看的出来向远山经常来这买菜，刚进去他就有一个阿婶拉着他聊天。
“来买菜啦，这两天藕带最好吃，买一点？”
“好，称两盘吧。”
明琪看着阿婶提了一大把细细长长的像荷叶梗一样的东西放到称上，明琪不知道原来这就是藕带，早上去荷花塘的路上他就见过，好奇问：“这个藕带是荷叶的梗吗？”
“不是，“向远山思考该怎么和他形容，”嗯......你可以把它当做莲藕的幼年体。”
“这样啊，莲藕我是吃过，没想到它最早长这样。”
“加泡椒清炒，很下饭。”
阿婶听着两人一直在说话，称东西时忍不住一直看明琪。
“远山，这小伙村里没见过啊，是你朋友？”
“他是过来玩的，”向远山接过阿婶装好袋的藕带，说：“是我朋友，今天顺道一起过来买菜。”
直到两人付完钱去别的菜摊前买东西时，明琪都能感觉到阿婶那道热情的视线。
“向大哥，我脸上有东西吗？”
向远山听到明琪喊他向大哥，愣了半秒，反应片刻后意识他估计是听到周莹早上这么叫，觉得有些好玩，低头笑了笑，说：“没有。”
“真的？”明琪不信，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奇怪，可他明明看到向远山笑了，“那刚才那位大婶为什么一直看我？”
向远山回头看了看阿婶，她果然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俩，这个场景，他一猜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哦，阿婶很久没看到外地人来菜市场买菜了，新鲜嘛。”
一半原因，确实是因为很少有陌生面孔来这个小菜市场，而一半原因嘛，明琪生的好看，他这样的走到哪估计都要被人多看两眼，只是当事人，似乎不太知道这件事。
两人在菜市场买了不少，向远山两只手提的袋子沉甸甸的，总共花了才不到三十块。
*
回到家，向远山熟练得开始摘菜切菜，明琪也不好意思闲着，也在厨房帮忙。
这会时间刚好，从厨房的窗子还能看到日落。
明琪在水池边上洗着藕带和菱角米，周围不知道哪里传来阵阵叫声，蛙叫混着好几种虫鸣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的。
明琪突然觉得，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夏天。
洗好的菜搁在案台上，明琪想起以前的生活，突然有些落寞。
“向老板，你们这风景好，物价也低，住这里真的蛮安逸的。”
“乡下，都差不多的，只要物欲不大，幸福指数确实挺高。”
“你说，要是我能搬到这来该多好。”
向远山看向明琪，觉得他这会情绪不似刚才开朗，便说：“不过，待久了也挺无聊。”
“无聊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同样的问题，这次抛向了向远山。
“在大城市里待久了，无聊，所以回来。”
明琪被他这番废话文学逗笑，不过想想，自己不也半斤八两。
“白天你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明琪说，“怎么说呢，以前在江城我好像对所有的事都不满足，无论干什么都不行，所以我才来这。”
“不满足？你是说人，还是说风景？”向远山问他。
“江城的人和风景都很好，但我没怎么期待过明天，”他来到这，确实体会到了在江城不曾体会到的人情味，只是......
“我也不能真搬到这。”明琪说。
院子里有花有草，厨房炊烟袅袅，可明琪却总觉得自己不合时宜。
“抱歉，才刚来就伤感了。”明琪释了口气，靠在门边看着墙边开的正好的蔷薇，喃喃道：“明明花这么好看......”
菱角米和土豆一样，需要闷煮，向远山将锅盖盖上，看着明琪的瘦长背影，说：“花好看就只看花，不要看别的，只想着现在就好了。”
明琪转过身，看着锅边的蒸汽，像晨雾，他看不清向远山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但向远山身上总有一种属于生活本源的气质，让人光是看着就很踏实。
所以，只是想着现在，一切就会变好吗？
